第三章 帝后审案-《一品仵作》


    第(3/3)页

    步惜欢望出公堂,声音凉似雨后秋风,“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罪该万死。朕无需你万死,一死足矣。”

    李庞猛地抬头,一道惊电裂空,他心头骇意急涌,怎么也没想到死期将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杀微臣!难道您就不怕岭南……”

    “不怕岭南反朕?”步惜欢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走下堂来,“你怎知岭南一州十三县,在朕心里重得过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拥天下,当初又何必弃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难平,朕亲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话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抬手,雨滴在指间绽开,化作雨花飞至阶下,溅在李庞的脸上,冷若冰渣。

    “贪官不除,吏治难清,你有今日是罪有应得。”云上龙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欢负手望出县衙,眉宇间显出几分厌色来,“此等灵秀之地竟叫贪官占了数年,朕站在这儿都嫌地儿脏!来人!”

    “在!”御林军统领李朝荣上前听旨。

    “李庞贿赂知县,欺压百姓,法理难容!令其归还苏家的绣本,就地革去外职,斩立决!”

    “遵旨!”

    “不必押赴法场了,就在这儿斩,拿他的血洗一洗这脏了的县衙公堂,也祭一祭苏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荣领旨起身,一抬手,两名披甲侍卫便押住了李庞。

    李庞大惊,求饶声中带着颤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微臣可以说服兄长刺杀岭南王,为陛下除一后患!微臣……”

    步惜欢转身进了公堂,堂外刀声一扬,只听哧的一声,一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泼喇喇地洒在公堂的青阶上,被雨水一浇,阶下顷刻汇成了一条血河。

    李庞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断腔里往外冒着血,头颅落在地上时声如闷雷,惊得百姓心头一跳,见那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来脚下,平日里和知县称兄道弟无人敢惹的李员外眨眼间就死透了,湿发遮了大半张脸,眼里惧意仍在,头和身子却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杀了!

    公堂外寂无人声,半晌,一道悲哭声传出,苏父跪在棺旁哭谢圣恩,“草民多谢陛下……万岁万万岁……子仲,芸儿的仇报了!”

    苏父拉着张书生的手,张书生只点头不说话,公堂上掌了灯,青年人一脸痛色,通红的眼里含了泪。

    暮青下了堂来,亲自捧来苏绣娘的衣裙,连同断甲一并归入了棺中。当年验尸时,这片断甲与苏绣娘的手指之间尚有皮肉相连,里面插着块断木,可见她跌出窗时曾试图自救,但没能成功。此事她方才未提,因为提了也无用,不过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罢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却覆不住残破的骷髅,纵是旧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见昔日容颜了。

    苏父见了痛哭不止,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没了,心底涌出的却不是轻松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苏父拉住张书生的手,哭得话音含糊不清,“都是义父的错,义父当初不该跟你提那天价的聘礼,若是把芸儿许配给你,你们夫妻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这事儿街坊四邻的也听说过,听说是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张书生和苏绣娘青梅竹马,长大后就生了情意,张家也不嫌弃苏母不吉,一直把苏绣娘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苏绣娘十八岁生辰那日,张大娘请官媒到苏家下聘,本以为这门亲事会顺顺利利的,却没料到苏父张口便是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官媒都觉得苏家以前富贵过,过不了穷苦日子,想借女儿的亲事大捞一笔银钱,劝张大娘还是为子另择良缘,否则日后怕是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此事传扬出去后,苏父受了不少非议,大家伙儿都以为苏张两家会因此结仇,可谁也没想到,张大娘还是把苏绣娘当成儿媳帮衬着,甚至在苏家出事之后,张家也不计前嫌地照料着苏父,张书生还认了苏父为义父,将他当作高堂般奉养在家。

    知道两家旧事的人无不觉得是苏父上辈子积了大德,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福气?

    张书生却摇头道:“义父切莫自责,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孩儿岂能不知义父的为人?义父只是一心为芸儿着想,是孩儿无用!”

    苏父闻言悲恸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无用之人是义父!义父与你皆是读书人,深知这世道读书人的苦,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寒门子弟难入仕,他年轻时凭着妻子在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门下,可好景不长,正当他有望被举荐为官之时,宫里出了事,妻子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织造府,他也一并被赶出了士族府邸,再没了入仕的门路。

    举家搬回古水县后,他深觉读书无用,妻子落难,女儿尚幼,他身为男子,竟只能靠卖字画养家,一家子度日艰难,反倒要靠女儿偷卖绣品贴补家用。

    芸儿自以为偷学刺绣,爹娘不知,可他们夫妻怎可能丝毫不知?她夜里挑灯刺绣,白天侍药,熬红的眼和手上的针眼儿,她娘岂会看不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女儿孝顺,他们既心疼又自责,若子仲不是读书人,他会痛痛快快地把芸儿许配给他。可他偏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他们日后会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是他贪财,他只是想让子仲知难而退,可谁知反倒害了芸儿?芸儿想绣那百寿牡丹图,定是觉得李府给的绣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贴补子仲,叫他凑足银子来家中提亲。

    “是义父害了芸儿,子仲,芸儿的冤案昭雪了,可义父死都不会瞑目啊!”

    “义父……”张书生扶住苏父,垂首泪下,面上痛色深切,却仍旧宽慰他道,“义父莫要自责过深,这世间岂有不为儿女谋算的爹娘?若无恶人谋夺绣图,芸儿又岂会丧命?这世间可恨的难道不该是心存恶念之人?”

    此言有理,苏父却听不进去,妻女已死,独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冤案昭雪虽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却至死也难以摆脱自责之苦。

    苏父低头之时瞧见张书生的手,脸上顿时痛意更深,“子仲,你这手……你这读书人的手啊……义父愧对于你,苦了你了……”

    张书生摇头,两人再无余话,只是泪下如雨。

    苏张两家的事,许多人都是听说的,眼见着苏父和张书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百姓也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当年聘礼的事只怕是另有隐情,可人死不能复生,苏张两家的日子到底还是毁了。

    众人不由叹息,贪官恶霸之死刚刚在心头激起的热血霎时间就被浇灭了。平民百姓经不起官司,更别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余生也依旧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这时,帝音传来,百姓举目望进公堂,只见珠帘模糊了帝颜,天子之声却威如天音,“皇后出身于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门,尚有天下无冤之志,儿郎寒窗十年,岂可轻言无用?痛失至亲已是人间至苦,若再失男儿之志,与自弃何异?朕若也如你等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苏父和张书生方才只顾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忘了帝后,此时听出龙颜不悦,慌忙跪下聆听圣训。

    “苏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过,吏治之过即朕之过,朝廷理当补偿于民。”步惜欢唤了声范通,老太监端着只托盘便下了堂去,明黄的锦缎一揭,堂外哗声四起,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花花的官银,约莫有四五百两,“银钱虽不可抵偿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为朝廷之过,奉养终老理当由朝廷为之。”

    苏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子仲。”步惜欢看向张书生,张书生闻声抬头,眼中也有怔色,“你与苏绣娘无缘结为夫妻,却奉养其父视为高堂,此乃人间大义,理当嘉奖。朕便赐你孝义当先牌匾一块,白银百两,令你无需再为奉养义父操劳生计,只管安心读书,日后能否报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范通又端了只托盘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抬匾的宫人,明黄的锦缎揭开,只见匾上有圣笔亲书之孝义二字,盘中有银百两,金灿灿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梦中。

    古来冤案难翻,更别提帝后亲自坐堂为民伸冤了,朝廷出银奉养苦主终老,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有人敢信?

    然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后。

    “身正之士弃笔罢仕,国家无良士可用,百姓头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欢起身望出公堂,声虽懒慢,却可夺**之势,“日后,朝廷之过,不可推诿,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偿。朕亲政治国,志在国泰民安,此志不弃,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轻言弃志。”

    张书生捧着银子,生满茧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做回读书人的一天,可这一天近在眼前,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他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

    “学生谨记圣训,日后定当用心苦读,报效皇恩!”

    “草民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苏父老泪横流,随之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姓纷纷下跪山呼,心头之血滚烫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还是谢皇后吧。”步惜欢的语气和缓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却一口回绝,起身下了堂去,郑重地跪了下来。

    此跪猝然,步惜欢怔在当场,尚未说话,暮青便开了口。

    “苏绣娘一案并非疑难命案,颅伤为致命伤,衣裙为铁证,不必验骨也能断案。可知县徇私枉法,致苏氏母女含冤五载,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验尸之法虽有不同,但其理一如当年,真凶却就地伏诛,冤案得以昭雪,可见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至关重要。”暮青抬起头来,深深一拜!

    这一拜,出自真心。

    “感谢上苍,赐我大兴一位明君!”

    ……

    这日,帝后坐堂审案,斩赃官,抚黎民,大雨倾盆,公堂外却无一人离去。

    帝后离开县衙时,山呼之音隆隆,势盖雷鸣,久久不绝。

    次日,帝后起驾回汴都,为不扰民,銮驾出城甚早,御林卫奉旨慢行,瞧见城门时,却见深蒙的雨雾里人影重重,仿佛一夜之间山嶂遮城。

    李朝荣听了小将的回禀,打马至銮车旁禀道:“启禀陛下,古水县百姓聚在城门口恭送圣驾。”

    “……嗯。”步惜欢在銮车里应了声,声音颇淡,难测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欢,见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长街,天色熹微,侧颜在窗后朦胧如画,人也安静得似画中人。

    长街上万岁千岁之呼如鼓角,声动古城,御林卫和神甲军一边护驾一边劝百姓退离,銮驾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望见了城门。晨霞已登城楼,步惜欢未出銮车,也未抬头,只静静地听着百姓的恭送声远去,一路一言不发。

    暮青忍了一路,却还是忍不住扬了唇角。

    这人被百姓骂了多年,乍被人热情相待,竟会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够了没?”步惜欢没好气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捞,从銮车角落的箱子里捞出只包袱来扔给了暮青,“笑够了就换上。”

    暮青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愣了愣。

    包袱里放着一身叠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张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脸——周二蛋的脸。

    这时,步惜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将面具慢悠悠地往脸上一覆,半张容颜就此遮去,颇似当年刺史府中初见之时。

    暮青晃了晃神儿,步惜欢懒洋洋地往窗边一倚,欣赏了一阵儿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换,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驾回汴都,步惜欢半路上来这么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备好,此事显然是早有计划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时就让她换上男子的衣袍岂不省事?何需让她半路换衣?

    这人……她刚刚怎么会觉得他会不知所措?他分明还是老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诚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恶念,拿起面具来往脸上一戴,顶着周二蛋的脸在步惜欢面前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

    步惜欢失笑,却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时辰后,銮车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一个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的少年跟着个华袍公子从车上下来,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颇寒,一转身,半晌午的日头照在耳后,耳根红得可爱。

    近侍们看见少年的脸,下意识地抱拳行礼,一声“都督”险些冲口而出。

    宫人牵来两匹马,暮青翻身上马,见古岸夏花繁簇,**日暖,今儿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去哪儿?”她问。

    “当然是回汴都。”步惜欢笑道,“让銮驾在后头慢行,咱们先回去。听说近日有些寒门子弟聚在茶楼里议论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听上一听!”

    ------题外话------

    小伙伴们冬至快乐!北方妞儿表示今天一定要吃饺子,不造南方的小伙伴们今天要吃啥?

    本站访问地址任意搜索引擎内输入:紫幽阁即可访问!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