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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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还是那句话,圣上不大可能在眼下这个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但假如圣上复了少都督之职,少都督便要奉旨布防,那可有想过如何营救小姐?”那老将问道。

    何少楷闻言垂首抿唇,面露挣扎之态。

    那老将见了,疾步走到窗前扫了眼院中,又疾步回来,压低声音道:“少都督但讲无妨。”

    何少楷眉头深锁,默然良久,抬头扫视了一眼屋中的一干老将,沉声道:“不瞒诸位老将军,今日祖父咳血床头之时,我心中的确有大逆的念头。可我何家自先帝时起,戍守江防,忠心耿耿,我又怎敢行那不臣之举,毁我何家忠义之名?可圣上猜忌功臣,欺瞒百官,纵容皇后干政,亲寒门而远士族,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妹妹的安危,还有将来,将来只怕有卸磨杀驴的一天,所以我想,即便不能行那大逆之举,也不可坐等那一天。如今朝中已被左相等人把持言路,圣上听不进我等之言,那何不……兵谏?”

    何少楷顿了顿,瞄了眼一干老将的神色,兵谏二字如白日落霜,生生叫书房里无风自凉。

    老将们相互之间传递了个眼色,竟无人立刻反驳。

    半晌后,一人问:“怎么个兵谏法?”

    何少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立刻又抿唇道:“以布防之名兴船江上,先安圣上之心,再趁夜登岸,以清君侧为由闯宫兵谏!”

    何少楷把眼一闭,事到临头,仍有挣扎之态,仿佛兵谏乃诛心之策,他痛下决心才做此决定,“圣上有对淮州用兵之意,可关州的兵力与淮州和岭南周旋不了多久,圣上本该命汴关两州大军一同兵压淮州,却因猜忌水师而命汴州军戍卫州境和都城,如此下去,假如兵败,非但圣上的江山不保,家妹也难以从叛党手中救出,倒不如冒死兵谏,成则可保江山,亦可逼汴州军出兵淮州,败则一死!我为家为国,何惧之有?只是……”

    何少楷扫视了一眼老将们,目光似铁,深深一恭,“只是兵谏难免要担骂名,诸位老将军皆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如亲孙,我怎忍心让老将军们暮年受辱?请老将军们放心,只要你们助我登船领兵,此后的事当作不知情即可,我一人领兵登岸杀入宫门,成则成矣,败则身死!到时还望诸位老将军在圣上面前求个情,祖父重病不醒,此事是我一人之意,念在渡江之功上,还请圣上莫要株连无辜!”

    说罢,何少楷双膝跪地,顶礼叩拜,咚声似锤,三声过后,地砖上见了血。

    老将们深受触动,颤着手将何少楷扶了起来。

    “少都督见外了,我等追随老都督半生,如今何家有难,我等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兵谏并非易事,淮州之事已然传开,为防有变,自今夜起,内外八卫必定严守都城,战船开去了江心,如何悄悄靠岸,如何引开城防,如何攻入宫门,皆需仔细谋划,稍有差池,便是事败身死!与其看着少都督冒险,倒不如叫我等助你成事!自从少都督被罚,军中早有不满之声,不过是老都督压着,将士们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罢了。而今圣上不仁,也就休怪将士们不义了!”

    “圣上亲信寒门,弹压士族,不满的何止军中将士?少都督放心,只要事成,朝中自会有人声援何家。”

    “没错!但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等先随少都督进宫面圣,待到了江上,再商大计也不迟!”

    老将们你一言我一语,何少楷大为感动,再三拜谢之后,命人备了马来,随后与老将们出了府,一同进宫面圣。

    *

    这天,淮州兵变、皇后被俘的消息传遍了汴都城,百姓惶惶不安,好事者聚在市井街头议论纷纷,难以相信那般英武睿智的皇后娘娘竟会被叛党所俘。

    临江茶楼里,学子们疾呼国难当头,联名贴告讨逆檄文,援当今天子,誓与南兴共存亡。

    上午在宫门口未得召见的百官回到府中,不约而同地派眼线盯住了何府。

    何善其祖孙出宫回府后,侯府便大门紧闭,晌午过后,老侯爷何善其动了兵符,命几位老将过府议事。傍晚时分,众将领与何少楷从侯府出来,一齐策马直奔宫门。众人面圣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出宫时天已擦黑,三位御医跟在后头急奔侯府,直到二更天,御医才回宫复命。

    御医一走,侯府里便举了火把,何少楷披甲而出,手执兵符佩剑,老将相随,亲兵护从,大摇大摆地驰过长街,往江堤而去。

    三更时分,战鼓雷动,水师大军举火登船,出江北去。夜幕之下,战船如云,黑水涛涛,大江之上似横着延绵无尽的黑山,接天并水,万丈崔巍。城中宵禁,百姓不敢出门张望,也不敢再入睡,纷纷栓门,提心吊胆地听着江上的声响。

    江上鼓声不绝,掩了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门那吱呀一声门响,后巷风大,一人身穿黑袍,拢了拢风帽,行色匆匆地往东街而去。

    兵曹尚书府的书房里,韩其初正挑灯翻阅公文,后窗无风自开,桌上的烛火摇了两下,忽然灭了。

    韩其初一惊,猛地回头,见一道黑影掠了进来,一落地便扫上窗子,面前有火星儿闪了两闪,随即桌上的烛火又燃了起来。

    那人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将火折子揣入怀中,摘了风帽,淡淡地道:“尚书府重地,护卫怎的如此松散?”

    “并非松散,而是有意撤防,等的便是章兄。”韩其初松了口气。

    章同眉峰一沉,“这么说,圣上有险?”

    连日来,圣上宣见了汴州军及内外八卫,唯独江北水师未得宣召。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圣上不宣,本是件好事,说明事态尚未险到要动用江北水师的地步,故而这几日,即便军中将士再忧急,他也能沉得住气,直到今夜忽闻江南水师兵动,主帅竟是何少楷,他放心不下,这才夜探尚书府,想要问个究竟,没想到韩其初竟已等着他了?

    韩其初在等他,即是圣上在等他!圣上有事,却不能明着宣召江北水师,说明圣上非但有险,而且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

    韩其初目光炯亮,笑叹道:“章兄继任都督之后,心思比以前深了。”

    “你这不紧不慢的毛病倒还跟从前一样。”章同懒得废话,当面把掌心一摊,一块玉佩躺在他手心里,暖润如膏,瑞凤古朴,烛光下泛着岁月之辉。

    韩其初笑意惊敛,忙行大礼,问道:“章兄,凤佩怎会……”

    “娘娘临行前所托,命我提防何家,若有兵险,可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可执凤佩斩杀乱臣!所以你就别卖关子了,圣上可有神甲军的消息?娘娘应该到了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了,淮州陷落,岭南要反,她腹背受敌,圣上可有解救之策?”章同攥着凤佩,手心里隐隐冒了汗。江北水师未得宣召,这几日来,他不知道是淮州出了事,今日听到传言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江南水师未动,他今夜也会来尚书府。

    韩其初望着凤佩叹了一声,“章兄,帝后乃人中龙凤,此番齐心谋事,这世上能叫他们腹背受敌的人只怕少有。”

    “……何意?”章同心里咯噔一下。

    韩其初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坐来一旁,倾身低语。

    章同抿着唇,初时眉头深锁,方闻数语便忽然攥紧了凤佩!

    南巡竟然不是掩护她的行踪的,而是圣上之计,意在诱反淮州叛臣,清查朝堂奸党!

    她在军中夜审南图使臣,非但断出了敌计,还断定何家勾结南图,从而折道淮阳,平了淮州之叛,解了赈灾之困,还封了信道,意在助圣上清查奸党!

    帝位无危,她亦无险。

    “圣上是有意不宣召章兄的,如此你便不会知道内情,章兄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一旦听到淮州的风声,必会来尚书府。”韩其初的声音飘进耳中。

    章同回过神来,嘲弄地一笑,好一个忠心耿耿!他缓缓地松开掌心,凤佩攥得太久,掌心里红痕似血,狰狞刺目,却已觉不出痛意。他知道,那并不是忠心,但如若她需要他的忠心,他就会成为一个忠心的臣子,终此一生,为她所用。

    “说吧,既然淮州之叛已平,圣上却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想来防的是何家了,何家真的会反?”章同收起凤佩,似收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抬眼时神态已然如常。

    “十有八九。”韩其初悄声道,“今日,圣上宣何善其祖孙进宫议事,何少楷趁机进谏,先是请旨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阳,后又请旨领关州兵马平叛。”

    “关州兵马?”章同仿佛听见了笑话。

    “圣上没恩准,只命何老都督登船布防。可老都督刚领了旨意,回府后就病了,一干老将随何少楷入宫陛见,力保何少楷复职领兵。何少楷是不掌兵权不罢休,他的心思若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怕只怕他费尽心机,所图不小。”

    “我听说圣上指了御医到何府去,御医怎么说?”

    “急火攻心!御医看过府里的方子,查无错处,药渣里也尝不出什么来。”

    “那圣上有何密旨?”

    “圣上不盼着水师谋反,毕竟一旦谋反,满城皆兵,刀林箭雨的,难免不伤及无辜百姓。可何少楷既然敢勾结南图谋害皇后,又费尽心机谋夺兵权,难说不会有大逆之举,故而不得不防。要防,却又不能明防,以免到时何家不反,圣上却要落个猜忌功臣的口实。如今能秘防江上有变的唯有江北水师,章兄来看!”韩其初说话间已起身走到桌案后,取了副地图来。

    章同依言来到桌前,只见桌上铺着一副汴都城防图,皇宫、城郭、大江皆在图上,一目了然。

    韩其初将灯盏移来近处,“何少楷身边有多位老将辅佐,不会冒失行事。他不会不知道今日之举已惹了圣上防备,今夜城防必严,故而他若起事,不大可能会择在今夜,但他也不敢拖延太久。今日朝中刚刚得知淮州之事,明日早朝定有一出大戏,何少楷很有可能会看看明早的情形,趁着人心动摇之际起事,以便争取到朝中文武的支持。到时……”

    韩其初看了章同一眼,章同意会,往前凑了凑,两人低声密谋,烛火见风摇动,晃得图上江水汹涌,城中火光四起。

    战事未起,已如见狼烟。

    这夜,尚书府里的灯掌了半夜,半城灯火一夜未熄,不知多少人彻夜听着江上的动静,等着天明。

    五更时分,天色未明,百官就已经穿戴齐整,赶到宫门外候着了。行宫自兴建至今六百余年,东阳门曾三度修缮,帝后渡江归来后方漆不久,宫灯下宫门漆色瑰丽艳绝,缓缓开启时,那悠长的沉铁声却似钟声,百官从门缝里注视着巍巍殿宇,见宫墙在黑沉沉的天色里崇山座座,宫灯孤幽,玉道霜白。

    “上朝——”太监的嗓音似离弦而出的羽箭,捎着冬风传来,人的心窝子就像被刺出个口子,往里直灌凉气儿。

    百官伴着喝道之声走过四重宫门,列班于金殿外的广场之上。太监唱报,文武入殿,皇帝先宣见丞相、六曹尚书及军机要臣,再逐下宣见,一拨一拨,与往常别无两样,只是朝议的时辰比往常短,出来的人皆神色仓惶,似乎已经昭示了什么。

    这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初十,圣上亲政刚半年。林党余孽勾结岭南作乱,俘获皇后,淮州失陷。关州军奉旨兵压淮州州境,汴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策应关州军,一路拱卫汴都。与此同时,江南水师奉旨备战,严防北燕。

    市井传闻是真的,早在昨夜战船列阵江心之时,百官便心中有数了。但圣上瞒着朝臣密谋三日,竟未得一解救皇后之法,因担忧叛党伤及皇后,只敢命汴州军策应,而不敢举全军之力伐逆,可见局势比朝议时所说的的还要严峻。

    这天,早朝下得比往日早,百官聚在宫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白如天边翻起的鱼肚。

    北有北燕,南有淮岭,两线作战,南兴能抵挡多久?难不成才半年,这新组建的朝廷就要垮了吗?

    这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汴都城中人心惶惶,街市上许多铺子闭门未开,战事尚未蔓延至都城,城中便已现萧条之象。

    百官回府之后也纷纷关门谢客,许多府邸后门却有小轿进出。百官偷偷摸摸地走动议事,猜测着皇后究竟能否救出,猜测着关州军能抵挡多久,猜测着北燕会不会兴兵南渡,猜测着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还能存续多久。

    眼下正值隆冬,北边大雪封道,将士不擅水战,江上又有江南水师抵御,燕兵南渡的可能性不大。但淮岭一线的战事却很严峻,且不说皇后被擒之事有多影响士气,只论兵力而言,关州军就坚持不了太久,神甲军也难以安然穿过岭南抵达南图。当年南图曾助元家宫变摄政,而今会不会又助北燕吞并南图?倘若如此,北燕无需用兵便可一统江山了!

    百官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南兴朝廷只怕是要垮了。可惜了当今圣上,韬光养晦二十余年,刚刚亲政就要亡国了。这也怪不得别人,如若当初他不为皇后弃下半壁江山,如若此前他不一意孤行答应凤驾南巡,哪会有今日之险?

    说到底,红颜祸水,误君误国也。

    这天,几位老臣在府里商议了一通,一齐跪在宫外死谏,高呼皇后既然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圣上理应举全军之力平叛,若再为一女子而受制于人,只能成为亡国之君。

    这天,也有许多学子聚集在宫门外,请求从军讨逆,宁效法皇后从戎报国洒血淮州,也不要在国难当头之际缩起头来看着同胞去牺牲,尤其是让一个女子去牺牲。

    守旧派的老臣和新派学子,两拨人险些打起来,喋血宫门。

    宫门却一直紧闭着,直到天黑也没打开。

    这天,宫门外剑拔弩张,街市上人迹萧索,夜里马蹄叩着青石路,龙武卫和巡捕司举火巡查,火光和人影掠过灰墙青瓦,幻若走马灯。

    四更时分,江上靠来了十来艘冲锋舟,头船来得很快,江堤上垂柳成林遮人耳目,龙武卫的人发现时,船已然近了。

    “什么人!”当值的小将翻身下马,率人下了江堤。

    岸上弓兵满弦,蓄势待发。

    “北岸军报!”船上举着火把,领兵之人披甲佩剑,面色如铁,正是何少楷,“十万火急!探船在北岸发现可疑动静!张、吴两位老将军已率战船驶近备战,此事需急禀圣上!”

    “什么?”小将举目望向江心,果见战船有兴动之象,不由心下惊疑,惊的是北燕竟然真敢隆冬来犯,疑的是禀报军情为何要带这么多舟兵?

    这不过是个一闪之念,小将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远眺江心。这一抬头,只闻嗖的一声,短促而急迫。小将甚至没来得及愣神儿,喉咙就迸出血花儿,一支袖箭穿喉而过,箭头青幽,淬了毒。

    小将眼神发直,直挺挺地倒下之时,乱箭贴着他的面门呼啸而过,江堤下的一队龙武卫猝不及防,中箭而亡。

    岸上的弓兵不敢置信地盯着舟兵举起的袖箭,慌忙之下,长弓上的箭矢离弦而去,却遇盾落入江中。

    一个小校见势不妙,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何少楷踏舟而起,剑风扫得人仰弓折!一支乱箭向着何少楷面门射来,何少楷伸手一握,顺势一掷!

    噗!

    小校跌下马背,何少楷掠坐上去,策马驰回,举剑高呼:“传令!依计行事!杀进宫门!”

    ------题外话------

    本来想一章把都城的事写完,后来算了算怎么也得三万多,还是拆开来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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