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一品仵作》


    第(3/3)页

    侍卫高呼接旨,即刻纵身而去。

    恒王立在林中斑驳的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自己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海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么圣旨,只要少主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暮青却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爷如愿了。”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该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恒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意愿,死这事儿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着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

    世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恒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缘由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无论恒王愿或不愿,他都不会答应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残阳西沉,黑夜明明将至,却又似乎永不会来临了。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候,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辰延误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无名小岛那头升起。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辉洒落在门前栏杆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恰巧开了。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今日。”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听见内室传来了步惜欢虚弱的话音。

    “父王……”

    恒王含混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内室,思量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日头跃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一望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散着,衬得月袍苍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步惜欢大病初愈,正是虚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听见声响,掀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荒唐,恒王出生在宫中,在宫墙之内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艰难,聪慧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懦弱之辈,这期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孩儿不停地荒唐胡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尘埃里,很难为人知晓了。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此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恒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舒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答应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动手的准备。”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坚毅如铁。

    恒王问:“你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绝不会答应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当面承认部署艰难得多,她不惧隐瞒,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看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觉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欢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么迟疑,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知道他一个帝尊,怎么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们真是……一样的执拗,坦途不走,偏向荆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门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费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气力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步惜欢没作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安静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绪。

    过了许久,见恒王闭着眼,气息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请!”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受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恒王掀了掀眼帘,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步惜欢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僧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而今尘缘已了,发愿落发,还请贵人回避。”

    步惜欢当年就不愿生父出家,而今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漫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眉目平静。

    珠帘半遮半掩着内室的人影,经唱法语之音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旁,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忽然明白了何谓落发——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去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从此,世间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种种,皆随此发去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心恭听,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身。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平地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听见嗖嗖数声!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转身的刹那,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无比,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绝。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制蛊毒。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庆幸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事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荡,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和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竟起身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为空相大师要求回避是担心步惜欢阻拦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传功既已开始,谁也阻拦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布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枯槁。恒王跪在一旁,面虽苍白,蛊囊却受佛功压制,瞧着干瘪了许多。

    “大师?”暮青心中悲痛,这世间与外公相识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师不仅是外公的挚友,还是她与阿欢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离出生之地,方可起运,且一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年少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问鼎神女尊位,成执政大业……而今,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苍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嘱咐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如今,你已了却俗世之缘,日后当潜心修佛,普度众生。切记……人人皆有如来智慧德能,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执着,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别……执着,妄想,分别,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许久不起。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刻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请二位贵人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父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眉目低垂,说道,“二位贵人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之后。”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无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绝。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自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傍晚,晚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日后方可开启,二位贵人国事在身,宜早归。”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欢问:“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列国,四海为家。”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摇摆,晚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乎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郑重三叩,相携而起。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归国的航路。

    ------题外话------

    虽然迟了,但还是要说声元旦快乐。

    小伙伴们,下章开始,仵作的故事将进入大结局的阶段了,结局按内容分章,少则两章,多则三章,看内容安排来定。

    那么,下章见啦。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