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雾-《祸国·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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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绪。

    有点悲伤,有点留恋,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

    颐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没醒过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过去了。睡容恬静,在褪去轻佻的、张扬的、猥琐的笑意后,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秋姜帮他压了压被角,转身离开。刚打开门,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

    那人头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随行两名车夫中的焦不弃。

    焦不弃在看见秋姜后,拱手行了一礼:“夫人,公子有请——”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紧,莫名松了口气。

    风小雅果然认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

    秋姜垂头,默默地跟着焦不弃离开。

    床上明明沉睡过去的颐非忽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风小雅依旧住在马车里。

    马车的车壁合起,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焦不弃将秋姜带到车门前,车门由内自开,车内温暖如春,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软榻旁有一只白玉脂瓶,瓶里插着一束白色鲜花,香气便是从此而来。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想了起来,这是姜花。

    风小雅道:“坐。”

    秋姜在他对面坐下。

    风小雅看着她,目光怪异,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无爱亦无恨。

    秋姜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当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紧双手,沉默了半响后,却抬眼道:“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要是的话,早抓了,不必如此迂回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装作不认识。

    风小雅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

    秋姜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休书。

    诧异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风小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

    她忙将休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写着因为嫉妒无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间听他和薛采他们的谈话,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们全休掉。

    不过,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计较她私逃之罪,还愿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视着风小雅。

    陶鹤山庄相见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并未看个真切。刚才宴上她心乱如麻,也没能好好打量。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个结论是:此人果然是一个久经痛苦之人。

    在燕国街头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风小雅生来不幸,患有融骨之症。那是一种非常罕见并让人无比绝望的病。因为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的增长,骨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整个人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但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他并没有被此病拖垮,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而是另辟蹊径勤奋练武,坚挺地活了下来。

    人们在提及他的名字时想到的全是此后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亲,他那十一个出身卑贱却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号称玉京三宝之一的乐技,以及燕国国君对他的无上宠爱……他活成了潇洒自由的样子,阴霾与病痛,都似已离他远去。

    但秋姜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无法想象。

    严格自律、昼度夜思的人,才会这么正襟危坐,脊柱笔挺,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而要让一张弓保持这个样子,半点不得松懈。

    稍有懈怠,就会崩溃。

    秋姜的第二个结论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谣:“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说的就是风小雅的美貌和风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这样的人,会爱她?

    爱她爱到生父因她而死也不处置她?爱她爱到都私逃出走了还肯放她自由?

    秋姜虽没有从前的记忆,却直觉地不相信。

    那么——为什么?

    总有理由可以解释种种不合常理。

    不找到那个理由,她不甘心。

    也许是她注视的时间过长,风小雅有些不耐烦了,沉声道:“结束这场姻缘,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秋姜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休书,“墨香村的极品羊毫笔,文秀坊的云墨,千文一张的洒银卷莲纸,用来写休书,真是诚意十足。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毕恭毕敬地向风小雅行了个大礼:“休书已收,一别两宽。祝君……一切顺利。”

    说罢打开车门跳下去。

    风小雅忽然叫她:“秋姜!”

    声音暗哑,似乎有些着急,她落地后回头,风小雅却又别过脸去,没有跟她对视。

    他看得是那束姜花。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了。去吧。”

    一直等在车旁的焦不弃突然上前,将车门关上。

    另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奴仆走到她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皱眉跟着此人离开。她在心中得出了第三个结论:风小雅恐怕……真的很喜欢她。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越发焦灼——

    我一定得找到记忆!

    我得知道,我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秋姜回到客房,没等进屋,就听颐非扯着嗓子在屋里喊:“渴死啦——渴死啦——有没有人呀?”

    她连忙取了茶端进去:“来了来了,大人请用茶……”

    一个茶字还没说完,原本在床上翻来滚去的颐非突跳起蹿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秋姜手里的托盘,顿时掉到了地上。

    茶壶一分为二,茶水流了一地。

    ***

    秋姜被反绑在一辆花里胡哨的马车里。

    马车跑得很快,车身颠簸得厉害。秋姜的头好几次磕在了车壁上,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颐非见她不哭不闹,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原本警戒的表情放松了许多,拿着从她怀中搜出的休书看了好几遍,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吗?第一次在薛府见到你,当时你给我拿汗巾,光看那卷汗巾的方式我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丫头,怀疑你很久了。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你是风小雅的小夫人。”

    “侍妾。”秋姜纠正他,“不是夫人,更不是什么小夫人。”

    “听起来很幽怨的样子啊……”颐非啧啧道,“也是,你那夫君真是我生平仅见的绝情之人。普通人家养猫猫狗狗,养个两三年也都有了感情舍不得丢弃。而他,十一个老婆,说休就休。”

    “因为他知道,如果成功的话,他可以娶上百个千个。”

    颐非悠悠道:“那他就太小看颐殊了。颐殊如果是会放纵丈夫纳妾的女人,就根本当不上女王。”

    秋姜不想深谈这件事,便看着飘荡不定的的窗帘,试图从缝隙里看到点窗外的风景,可惜马车实在跑得太快,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分辨外面有什么。她不禁问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你猜?”颐非朝她眨眼睛。

    “我猜不到。”

    “恐怕不是猜不到,是懒得猜吧。”颐非笑眯眯地打量着她,“明明是颗七窍玲珑心,却要伪装木疙瘩,也挺不容易的。”

    秋姜学他的样子笑了笑:“在伪装这方面,大人是我的前辈。我怎敢班门弄斧?”

    “看看,獠牙露出来了……”颐非一边吃吃地笑,一边靠近她,忽然用很低沉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颐非的眼眸扑闪扑闪,很欠抽。

    “别告诉我你是凑巧卖身进的薛府,薛采何许人也,他的住处,你一个新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进来?那小狐狸年纪虽小,眼睛可亮得很,连我都能看出你有问题,更何况身为主人的他?”

    颐非忽然伸手,拈起她的下巴,打量着这张不漂亮却十分顺眼的脸,笑得越发深邃起来:“说吧,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交易?”

    秋姜的瞳孔在收缩。

    “他是不是让你在他府里等风小雅?因为他知道,风小雅一定会来的。风小雅要娶颐殊,就得休掉全部妾室。而你,是那十一个中唯一的漏网之鱼。而只有风小雅来了,薛采才有机会跟他谈条件。他们谈的条件是什么?他们想要利用我做什么?别拿一半的疆土这种话来搪塞我,我不是三岁小孩,欺骗和诱哄,对我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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