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初吻-《满城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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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苏这徒弟当得地道,还未正式拜师,就已经隔三差五地上门,一边料理师父的三餐,一边偷偷打听蒋案的进展。他帮着蔡萍往桌上摆置碗筷,听见何祖平跟他手下律师的谈话,何祖平骂傅云宪时他就生气,噼噼啪啪地要摔碗,何祖平夸傅云宪时,他就抑制不住地乐,那是,那可是傅云宪。
许苏跟着傅云宪结结实实忙了一段时间,直到万源案判决结果出来,果然如预期般,姚觉民获刑十二年零六个月,裴雪判二缓二,夫妻俩的罚金总共交了十二个亿,老百姓一辈子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裴雪不是实刑,万源的控制权便没有旁落,还有无数个“十二亿”等着这对夫妻去开垦去攫取,这一仗就算赢了。裴雪认罪认罚,姚觉民也放弃上诉,那头万源的案子尘埃落定,这边蒋振兴的案子也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圈内干戈休止,坊间谣言平息,就像夏日一阵暴雨惊雷,来时翻天覆地轰轰烈烈,说停也就停了。
某回《东方视界》节目录制结束,刑鸣主动请傅家兄弟吃饭,一来是为合作成功庆功,二来也是赔罪。
傅玉致如今是《东方视界》的律师代表,常驻节目,经常当着亿万观众的面大放厥词。刑鸣适当控场,多数时候容他发挥,《东方视界》收视率稳步攀升,话题度也居高不下。比起那些老态龙钟的法学教授,傅玉致的刑事辩护水平未必一流,说话也不够严谨,但他的观众缘奇好,这可能得归功于他的长相得天独厚,是所有女观众都梦寐以求的情人的脸。
刑鸣请客的地方是s市最贵的一处高层住宅,其实是私宅,面积过五百平,经豪华装修之后就专门用来宴客。房子是虞仲夜一位书画界的朋友的,被刑鸣借来招待客人,比起外头那些酒店,多了些许私密性与舒适感,更适宜亲友小聚。
人站在窗边,放眼望去是横断整座城市的一条大江,浩浩汤汤,天色差不多已经黑透了,江边霓虹逐步亮起,高楼鳞次栉比。在一片挺拔雄武的高楼里,许苏能轻松找到君汉所在的那一栋。他一直看着。
傅大律师一向还算给刑主播面子,如期来了,身边带着许霖。
一桌人,刑鸣那里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位《东方视界》的副制片人,年纪也挺轻,据刑鸣介绍他们一起创办了《东方视界》,是生死之交。剩下的就是傅家兄弟与他们的助理,基本没有外人。刑鸣的助理招呼许苏去吃饭,许苏走过去,许霖抬头看了许苏一眼:“剃头了?”
许苏自己抬手摸了摸头皮,“欸”了一声。头发一短,衬得五官特别干净,发质瞧着也硬了点,一茬茬地竖着,摸来想必扎手。许苏想趁跳槽换个发型,主要是讨个“一切从头开始”的好兆头,顺便敛一敛那一脸过于浓重的少年气。
他是打算就在今天,告诉傅云宪自己要离开君汉了。
刑鸣微笑:“挺精神的。”
傅云宪也循着刑鸣的目光看他,不明所以地微皱着眉,看不出是赞赏还是嫌恶。
许苏坐下后就低头喝酒,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感到空前的心慌与不自在。他不明白那天在许家老宅傅云宪不告而别的含义。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有一个月,我就将《缘来是你》交接给同事,你呢?”刑鸣举杯喝了口酒,对许苏说,“看得出你不太喜欢,要真不适应,我跟导演说一声,让你牵手成功,离开节目。”
许苏本来也是去玩,没成想也就刚在电视上露脸两回,已有广告商通过微博找上门来。他微博粉丝其实不多,也不热衷于经营,就转了对方一条微博,收了对方一块万把块的表,还是女款,回头就交给了苏安娜。
“等刑主播不做主持了,我也不录节目了,说到底我还是律助,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许苏不时偷瞥一眼傅云宪,傅云宪正与那位副制片人闲聊,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
照道理,蒋振兴案本不会引起多大民间关注,它不比杀人、强|奸触目惊心,大多数老百姓对金融类的案子不感兴趣,然而经那些死磕派律师起头,再由《东方视界》发酵,傅云宪算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来自圈外的非议。刑鸣替傅云宪倒了酒,他说,作为《东方视界》的制片人,紧追社会热点,这是我的职责,但作为两位傅律师的朋友,这事我刑鸣不太地道。
傅玉致一整晚都处于一种过于兴奋的状态,像发情期的公狗,对刑鸣黏前贴后,模样十分可疑,没待傅云宪表态,自己就说不打紧。
刑鸣瞧着不怎么乐意搭理傅玉致,致歉之心倒是相当诚挚,说罢便打算自罚一杯,看了眼桌上放的那种专用的白酒杯,二钱大小,觉得小器,便又叫来服务生,让给换成红酒杯。
仰脖子一饮而尽,实打实的53度茅台酒,相当爽快。
傅云宪也陪着走了一杯,说:“刑主播酒量不错。”
刑鸣笑笑:“这两年酒量见长,新闻跑得多,应酬也多。”
烈酒喝多了不利于谈事情,一桌人也是点到即止,又让服务生开了瓶红酒,边喝边聊。那位副制片人也起身敬了傅云宪一杯,说:“迄今还有律师不断联系节目组,想上《东方视界》跟傅二少爷对峙,都被导演拒绝了。”
武侠小说里武林第一人要面对的是数不尽的后辈挑战,说白了人多即江湖,现今社会也一样,个个都想蹭热度,能跟傅云宪叫个板,能被他搭理,回头就名气大增,代理费翻十番不止。傅云宪确实也不介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略过此事不提,问刑鸣:“有阵子没见虞总了,最近在忙什么?”
“如今实体行业是百业萧条,倒是网络电商越来越蓬勃发展,他最近在忙着华能转型的事情,今天正好有一个局。”刑鸣看了看时间,说,“时间来得及他就过来,他也常提起你。”
“虞总嗜权多于爱财,钱对他来说不重要,我看过不了多久,外放锻炼结束,履历丰满之后,他还得回到体制里。”傅云宪抬手一指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说,“论风骨气韵,远不及虞总。”
刑鸣看了那画一眼,点头表示同意,笑道:“那傅律师呢?嗜权还是爱财?”
傅云宪喝了口酒,直截了当:“我喜欢钱。”他的眼神掠过从头到尾一个劲闷头吃菜的许苏,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好美人,这点跟虞总一样。”
两人就蒋振兴的案子做了深入交流,刑鸣连做两期法律相关的节目,不觉那些条条框框冰冷枯燥,反而对中国律界那些恩怨相当感兴趣。他想,早晚得再做一期节目,撕开这些体面衣冠。
一旁的傅玉致按耐不住了。可能是他真的酒量不济,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黄汤下肚,他就装疯卖傻地坐到了刑鸣身边,非要跟刑鸣喝个交杯酒。
“酒场上的‘交杯’种类很多,刑主播要感兴趣咱们一个个试过来,先来个大交杯……”
刑鸣扭头看着傅云宪,脸色平静,嘴角微微上翘,甚至有些过于客气地问:“我替傅律管教管教弟弟,可以吗?”
“随意。”傅云宪一眼也不看傅玉致,叼了根烟进嘴里,自己掏打火机点燃。
得到傅云宪的允许,刑鸣拿起酒杯,抬手就把红酒泼在了傅玉致的脸上。
一杯红酒当头照脸地泼了过来,价格不菲的衬衣也跟着遭了殃,傅玉致怔了不过一秒,突然大笑,伸手去拽刑鸣手腕,说:“很好,再来!”
傅玉致的反应出乎意料,这下反倒换作刑鸣微愣,傅云宪出声呵斥:“老二,够了。”
大概是真醉了,傅玉致平时对自家大哥顶礼膜拜言听计从,眼下却不肯罢休。他紧握刑鸣的手腕不放,还将他的手拽至自己眼前,跟狗似的嗅个不止,做出意犹未尽的陶醉姿态。
许苏在明珠台录过几期《缘来是你》,往来次数多了,自然知道傅玉致对刑鸣动了某些心思,而且还是一见钟情。堂堂傅二少爷不仅天天开着名跑候在明珠园门外,还送花儿,完全不顾自身的欢场英名与这样的桥段多么恶俗,刑鸣亮着自己的戒指拒绝几次,但不抵用。傅玉致跟中邪了似的对他穷追不舍,美其名曰,活了半辈子,总算遇见了爱情。
话得分两头,对刑主播而言,面对这一头热的大帅哥,倒似撞了鬼,撵不走,喝不退,还平白惹出了家庭不睦。
对于傅玉致钟情于刑鸣的事,许苏起初也诧异,傅二少爷是情场浪子风流客,通常都是女人们成痴成狂地追在他的屁股后头,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居然也换他一尝相思之苦。后来就想明白了,哥哥是基佬,弟弟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基因,直了三十三年,直到遇见了命定的那个人,弯了。
凭心说,刑鸣的样貌连同他身上那股特别的劲儿许苏也喜欢,挺拔英俊,清冷正直,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此刻许苏吃得半饱,总算舍得撂下碗筷,把注意力投在了一桌佳肴之外,他来回瞥着眼睛,忽而看傅玉致一厢情愿,忽而看刑鸣避犹不及,真是有趣。
傅玉致已经开始表白了,满嘴妄言绮语,听不真切,大约有这么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表达他对刑主播这样的冰山美人相当着迷。
手被牢牢握住挣脱不得,酒都泼了,又不能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照人脸上摔酒瓶子。刑鸣脸上笑容敛了些,眉头拧得紧了些,扭头看着傅云宪。眼神里头内容不少,许苏大约能看明白,此趟刑主播名为请罪,实则倒是为了怪罪来的。
傅云宪终于沉了脸,起身,走过去,步子沉重坚实,两道微蹙的眉压着一双阴骘的眼睛。他一抬手就揪住了傅玉致的衣领,揪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张脸迫在弟弟眼前,傅云宪冷声道:“我说了,够了。”
君威难测,傅云宪冷脸时极具震慑力,别说傅玉致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就是许苏也怵。
傅玉致松了拉扯刑鸣的手,整个人像泥一样瘫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他突然嘿嘿傻笑,喃喃重复:“嗯,你说的,够了……够了……”
“扶你老板去弄干净。”
这是今晚傅云宪第一次跟许苏说话,许苏诚惶诚恐地点头,他看得出傅云宪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傅玉致身板高大,清醒时是一副男模衣架风流倜傥,醉后就显得沉重而笨拙,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全卸在许苏肩上,许苏摇摇晃晃,边走边磕碰,好容易才把人架进了卫生间。门刚关上,傅玉致自己把脸往水池前一凑,居然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许苏不记得傅玉致酒量差成这样。他想帮忙又帮不上,袖手一边,眼珠倒是转得飞快,试图回忆起造成对方此刻痛苦的真正原因。
不应该啊,也就刚刚结束的万源案,庭审过程很顺利,姚觉民与裴雪认罪认罚,判后检察院也没有抗诉。倒是庭上有个小插曲,傅玉致数度单方面地挑衅唐奕川,但唐奕川沉稳如磐,尽显大将之风,这点摩擦在刑辩律师与检察官间很常见,反正没到被法警架出庭审现场的地步,也就陡增笑谈而已。
许苏正胡乱琢磨着,却见吐过之后的傅玉致稍稍清醒一些,用冷水拍了把脸,掏出手机拨打出去。
可能是一不留神按下了扩音键,许苏能够听见,电话被人接听起来,但那人没有发出声音。
“我好好的民商律师不干,来蹚刑辩这浑水,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傅玉致情绪濒于失控,扶着水池才不至于摔倒,他冲手机嚷,“他妈的刑辩律师个个穷得跟鬼一样,看公检法脸色,我忍,被当事人挑剔,我也忍,甚至你一句话就送我去看守所里蹲着,我都忍了……”
傅玉致一口气说了许多,时不时语无伦次,但听得出,句句都是不满,都是委屈,都是控诉。
“我他妈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当初说走就走,你说是我哥的意思,我哥又不是中央政法委书记,你管他屁的意思……我他妈捂了你十年,就是石头都该捂热了吧……我今天就想听你一句实话,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声。
良久,许苏听见,电话被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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