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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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青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她真的打算以皇后之尊受审。

    马氏哭了,别说这事儿是她胡说八道,就算真有其事,她怎敢把皇后与人通奸的证据拿出来?那圣上还不得诛她九族?但她要是承认是在胡说八道,那诬蔑皇后的大罪只怕也离诛九族不远了。

    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横竖都得死!

    马氏没工夫细尝悔青了肠子的滋味儿,她只是怕,怕得回话时连咬了好几下舌头,说话都不清楚了,“民妇没没没、没有……”

    “没有什么?”暮青问。

    “没!没什么!”马氏猛地摇头,抽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她不能说没有证据,不能自断活路!于是,她哀求地看向刘黑子,“因为、因为武义大夫的俸禄比军侯的俸禄高,哪用得着受军侯府的接济?民妇以为……以为……这天底下就没有贫户接济富户的道理,除非有奸!小叔子对武义夫人定然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怎会甘愿拿出一半的俸禄来养不相干的人?没甜头可尝,干撒银子啊?您仔细思量思量,这里头是不是有奸?”

    刘黑子本已不愿再看马氏,听见这话不由悲悯地看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马氏眼里的哀求和怂恿——都到这份儿上了,嫂子竟然想求他担下通奸之罪!

    暮青的目光如镜湖一般,“即是说,刘军侯与武义夫人通奸之事,你纯属臆测?”

    刘黑子闭了闭眼,不想再看马氏的惊讶之色——嫂子以为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她断案无数,察事如神,怎会轻易受人迷惑而偏离思路?嫂子就是把通奸说得再合乎常理,皇后娘娘也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马氏见刘黑子不肯相救,皇后又识破了她的小聪明,不由大乱,一时再难编出理由来。

    暮青忽然喝问道:“是与不是?!”

    这一问若平地一声雷,吓得马氏胆魄尽失,“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民妇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只是怀疑,你便当众谩骂当朝武将和朝廷命妇,这与诬蔑何异?!你眼中可有国法!”

    “娘娘明鉴!民妇不敢!”

    “你诬人通奸之时不曾明鉴,本宫说你有诬蔑之罪,你倒要本宫明鉴了?”

    马氏无言以对,急得直哭,她本以为她这一张嘴是出了名的厉害,没想到皇后的嘴可比她厉害多了。

    从马氏当街撒泼到现在,暮青一直不见怒色,此刻才抬手指向街上乌压压的人群,怒道:“你让本宫明鉴,本宫今日要把明鉴之权交给汴都城的百姓,本宫相信百姓心中有杆秤,孰善孰恶,苍天可鉴,人心可鉴!”

    此话铿锵,如剑出鞘,仿佛能割开人的胸膛,淌出一腔热血。人群里嗡嗡之声如浪般层层传出长街,百姓仰头看着军侯府外立着的女子,用激越的心情,敬仰的目光。

    只见暮青指着刘黑子,问马氏道:“你骂他瘸腿,你可知他的腿是怎么瘸的?”

    马氏一副懵然之态。

    暮青道:“他的腿伤在呼查草原,伤在胡人的机关箭阵下。”

    呼查草原闻名天下,因为草原上留下了当今皇后太多传奇的故事,但今日再听见呼查草原,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刘黑子。

    英睿皇后从军时帐下有个瘸腿的亲卫,此事天下皆知,但少有人知道这亲卫的腿是何时瘸的。若非亲耳所闻,只怕不少人都以为刘黑子是在保护皇后时受的伤,凭此护驾之功,他才幸运地成为军侯。

    怎么?他竟是伤在呼查草原?新军那时可还没到西北边关,一个瘸腿的新兵竟能凭武绩军功获封军侯?

    这……这得多难?

    “没错,还没到边关,他的腿就瘸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脚踝,伤了骨头。时逢边事紧急,大军不得不急行,容不得伤兵静养,稍有不慎,他便会因伤病死于行军途中,是武义大夫用一辆运粮草的推车将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你问问街上的百姓,亦或指一个黄童来问问,此恩该不该报?”

    马氏哪敢问,只好磕头认错,“民妇不知,民妇知错!”

    “那你都知道些何事?”

    “这……”

    “你可知道,你家小叔子一出伤兵营就自己请命到了伙头营,宁可老死军中也不打算再回来?你可知道,军中戏称他是瘸腿亲兵,他受了多少非议煎熬?你可知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为了磨练武艺,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只歇两个时辰,三年如一日?你可知道,他随本宫夜袭水师大营,曾以一己之力烧过军侯大帐?你可知道,水师练兵严苛,他瘸着一条腿,上船下水,从未落后于人?你可知道,本宫遇刺时身边只带了十四人,九人折于刺客之手,其中便有武义大夫?他重伤弥留之际,刘黑子因腿脚不便不能背着他逃,只能交给身边的战友,武义大夫曾把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他却不能背恩人最后一程,为此自责至今,你可知道?”

    马氏神色错愕,街上寂静无声,人们看见皇后眸中的痛意,仿佛看见了西北的烈日黄风,看见了一个瘸腿少年的顽强不屈,看见了军中练兵的枯燥艰苦,看见了生死搏命的惨烈残酷。

    刘黑子撇过脸去,声音哑而哽咽,“您别说了……”

    暮青却继续问马氏:“你可知道,西北军在江南征了多少兵,回来的有多少?大军南渡,将士们一踏上故土,有多少爹娘在打听自家的儿郎回来了没有?人言道,长嫂如母,想必你也打听过,不然你们夫妻也不会到汴都寻亲。可亲是寻到了,你这个长嫂明明看见小叔子瘸了条腿,却不知他是因何而瘸,反因此腿疾出言羞辱!他从军经历了什么,你一事不知,倒知道他的俸禄有多少,每月又有多少银子没入府。你夫君有时间应酬,有时间打听新宅,你有时间给娘家的妹妹说亲,有时间琢磨买多少仆役,却没时间关怀小叔子,如此这般,竟有颜面以嫂子自居?”

    “你说几年水米养了白眼狼,怎不说当年是谁将他赶出家门的?你说他不认亲事,怎不跟这街上的百姓说说,你给小叔子定的人是你娘家的妹妹?你说小叔子欺负你,怎不说你一家三口要九个下人伺候?怎不说你要迎新妇、换大宅,还不许小叔子再奉养恩人的家眷?”

    “天下之大,莫过于王法人情,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宫今儿就请这街上的百姓评评理,刘军侯的家务事可难断?”

    这些事,围观的百姓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原本寂静的街上渐渐炸了锅。

    “竟是这样?”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嫂?也太不是东西了!”

    “武义大夫对刘军侯有恩,恩人的娘亲妻儿岂是不相干之人?此乃奉养,怎是接济?奉养恩亲,与恩亲府上的俸禄多少有何关系?”说这话的是个读书人,周围的人听了纷纷点头,皆道有理。

    人群里有个妇人直起身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的夫君也在军中奉职,品级与刘军侯相当,府里有仆从四人,一个老家院,丫鬟两人,小厮一人,平日里看家跑腿、洒扫下厨等差事都应付得来。”

    妇人之言也是说给周围的百姓听的——和刘黑子官职品级相当的人家,府里养四个仆从足够使了。

    暮青见这妇人言谈得体,不由朝她轻轻颔首,妇人一笑,欠身拜了拜。

    百姓听了,果然议论了起来。

    “听见了没?他们一家三口竟要那么多人伺候!”

    “刘军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不假,可官职也没那么高,兄嫂这么贪得无厌,怎么养得起哟!”

    “当年把小叔子赶出家门,现在非但有脸寻亲,还想把娘家妹子嫁进府来,我呸!谁才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势利眼!”

    “贪得无厌!”

    “泼妇!”

    马氏饱受千夫所指,知道若想活命,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小叔子,于是当街爬到刘黑子面前,痛哭流涕地道:“小叔子,嫂子知错了,嫂子贪得无厌有眼无珠,还以为你不满意婚事,故意带个姑娘来府里气嫂子,这才冲撞了皇后娘娘!嫂子嘴贱无心,你的亲事嫂子不管了,下人也不买了,你大人大量,替嫂子求个情,行吗?”

    说罢,便自己掌起嘴来,她使出了骂街的泼劲儿,没几下便把自己的脸给打肿了。

    刘黑子沉默地看着马氏,眼中有悲有怒,也有挣扎。

    不待刘黑子开口,暮青便替他做了主,“不知者不罪,本宫微服出巡,你既然不知本宫的身份,辱骂之罪便免了。”

    掌嘴声停下,马氏喜不自胜,连忙磕头谢恩,“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头正磕着,却听暮青又道:“但你明知武义夫人是命妇,却当街辱骂,诬蔑朝廷命妇,罪无可赦!依律,杖八十,徒一年,以儆效尤!”

    马氏惊呆。

    百姓拍手叫好!

    这时,长街尽头来了一顶官轿,刺史陆笙由血影带路,领着一班衙役拨开人群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暮青果真在军侯府门口,陆笙慌忙行礼:“微臣汴州刺史陆笙,见驾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陆大人来得真是时候,事情审清了,你也到了。”暮青淡淡地道,语气里并无怪罪之意。

    “娘娘断狱如神,微臣五体投地!”陆笙喜形于色,审清了好啊!他正担惊受怕呢!刺史府要是真敢审皇后娘娘,陛下定饶他不得!侍卫来时,他还以为这官儿要做到头了,没想到虚惊一场,哪能不高兴?

    暮青道:“犯妇马氏辱骂命妇,现交由刺史府依律严惩。”

    “遵旨!刘军侯,得罪了。”陆笙对刘黑子道了声得罪,随即便厉声道,“来人!将犯妇上枷押走!”

    “是!”衙差得令,拿着枷锁便往马氏头上套。

    马氏一边哭饶,一边试图去抱刘黑子的腿。

    这时,只听一人在衙差后头哭喊道:“小宝他娘!”

    此时已近晌午,刘黑子的兄长刘大应酬归来,见满街都跪着人,一打听才知自己的媳妇儿竟犯了辱骂皇后的大罪,这段时间以来跟自己称兄道弟的纨绔子弟们纷纷借故离去,他挤不进长街,正巧撞见府衙的官差,就跟在刺史府的人后面一起进来了。

    刘大的相貌与刘黑子有几分相似,松青色的锦袍将肤色衬得黑黢黢的,“草民刘大,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刺史大人!”

    陆笙见刘大根本没有面朝凤驾而拜,心知他指定不知皇后在哪儿,只是见了穿官袍的就拜,不由摇了摇头。刘家祖辈上就没出过文臣武将,骨子里的卑微纵是华袍加身也难掩得住,要是马氏知道东市遍地都是她小叔子这样品级的文吏武夫,估计也就不会拿自己当官亲了。

    暮青在此,她未宣平身,陆笙这个刺史自然不敢发话。

    马氏哭道:“孩子他爹!快求求小叔子!快啊!”

    “黑子……”刘大仰头看向自家兄弟。

    话没说完,刘黑子就打断了他,“哥,嫂子犯了国法,俺知道你想求情,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俺是皇后娘娘的亲卫,所以更不能罔顾国法。”

    “可、可她是你嫂子啊……”

    “正因为她是俺嫂子,所以俺更不能替她求情!”刘黑子目光悲痛,见兄长不解,便缓缓地说道,“当年,朝廷与五胡议和,回朝途中行经越州奉县,当今的七贤之一、古水知县崔大人的娘亲斩杀了议和使李本,案子查清后,崔大人以李本大贪当诛为由求情,崔大人的娘亲却对他说:‘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莫做罔顾国法之人。娘不能再教你,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教诲。何谓法理,何谓人情,你自体会吧。’俺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但这番话俺至今都记得,希望兄嫂也能记住,莫做罔顾国法之人。”

    崔远的娘亲杨氏如今也封了诰命,在古水县的县衙里与儿女同住,知道她曾服侍过皇后的人不多,但这番话着实令人敬佩。

    刘大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刘黑子,这是他的弟弟,三年前他离家从军,回来后不但乡音改得了,连气度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简直像变了个人。

    刘黑子却很平静,“哥,当年水匪为患,家中生计艰难,你和嫂子赶俺出门,俺没恼过你们,就是觉得爹娘死了,兄嫂也不要俺了,俺没家了。所以……所以俺没有回来的地方,伤了腿以后只能当个伙头兵,老死军中。你们来寻亲,俺一看见小宝就想起小时候,你总护着俺……俺让你们住在府里,就是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可你们还是回乡自食其力的好,但俺想把小宝留下来,他年纪还小,俺会请好先生教他,不会让他毁在嫂子手里,如果你放心把他留在府里,俺会让刘家再添一个好男儿。”

    “什么?!”马氏一听说要把她和儿子分开,顿时不哭了,“孩子他爹,你可千万不能答应!没有小宝,我也不活了!”

    刘大正哭得不能自已,马氏心道不好,刘大耳根子软,平时听她的倒觉得得力,今日怕是要被小叔子说动。

    果然,刘大哭道:“黑子,哥对不住你……”

    当年把弟弟赶出家门后,他也很后悔,听说他回来了,还当了军侯,他就想来看看他,没想到妻子来了以后就不想走了。他不是不想问问弟弟这些年在军中都经历了啥,但每当他回府,他总不敢看他。其实,他不愿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出去吃酒听戏,但他不想在府里待着,妻子总是怂恿他去提宅子和成亲的事,而他心里有愧,不敢开口,只能避开,没想到今天闹出了大事,竟惹怒了皇后娘娘。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哥这回听你的。”刘大抬袖抹了抹眼角。

    “没门儿!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马氏尖声骂道。

    陆笙皱了皱眉头,喝道:“放肆!来人!将犯妇带回府衙,暂且收监!”

    衙役得令,不管三七二十一,给马氏套上刑锁便要拉走,马氏哭叫抓咬踢打不停,衙役们正头疼,只听刘黑子道:“嫂子,小宝就要放午学了,你想被他看见娘亲这副样子就尽管闹。”

    马氏一听,哭闹立止,她眼中含泪,怔怔地看向刘黑子,看见他眼里的冷意,仿佛看见了出鞘的刀锋,她知道,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寡言腼腆的少年了。

    马氏有悔说不出,却再未哭闹,任由衙役带走了。

    刘黑子看着远去的嫂子,跪在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兄长,不由疲惫地闭上眼。他不得不做此决定,兄嫂若不受点教训,迟早会惹大事,皇后娘娘定是有所预见才出面帮他。这本是他的家事,因为他犹豫不决,险些连累石大嫂的名节,而皇后娘娘即将启程前往南图,临走之前还在为他操心,他理应处置好家事,好让她放心南下。

    “刘军侯真是心善,他兄嫂那样对他,他竟还替侄子着想。”

    “祸不及幼,难能可贵。”

    “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嫁进军侯府,我看哪,刘军侯心善,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一定既疼媳妇儿,关键时候又能扛事儿!就是出身低了些,腿脚又有些不便。”

    “这算事儿?没看见皇后娘娘亲自给刘军侯做主了吗?”

    暮青听着百姓的议论,欣慰地松了口气。她的目的达到了,今天之所以由着马氏骂街,就是知道她会把事情闹大,而刘黑子重情,若不逼他,难除大患。他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是个好男儿,她故意把他受伤的原因和这些年的经历当众言说,就是希望此事能够传开,而后能有那么一个姑娘,不介意他的出身和疾患,只看重他难能可贵的品质,与他成个家,恩恩爱爱地过这辈子。

    当然,今日之后,只怕会有些人会想借姻亲之事攀附于她,而她在汴都城能待的日子不长了,她会去找个合适的人把关的。

    刘黑子却没心情受人赞扬,他拱手谢过街上的百姓,随即便将暮青请进府里稍歇。刺史陆笙带着人回府办差,刘大得了刘黑子的允许才跟着进了府,未得凤驾的宣见,他不敢出门,便将自己关在了厢房里。

    暮青在主屋里用了盏茶,直到血影来报,说街上的百姓都散了,她才出府上了马车,临走时没让刘黑子送驾,只留他在府中和兄长好好谈谈。

    已是晌午时分,血影驾着马车出了长街,问道:“主子,您回宫?”

    “不。”暮青挑开帘子看了看天,道,“去狄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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