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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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步惜欢笑了声,仿佛听见了笑话,“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为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过,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与朕这一生必定风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风雨都要朕庇护,她不愿享乐,愿与朕比肩,同舟共济。她是个心比天骄的奇女子,不以男子为尊,不以后位为荣,谋权是为朕,也是为她自己。若有一日,群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无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远走,无人能拦。初闻此话时,朕真是被她给惊着了,恼她绝情,却又无可奈何。她擅长察人于微,朕欺不了她,这心就这么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欢叹了一声,笑意微涩,似六月烟雨,凄凄迷迷,愁煞了人。

    宫灯煌煌,何初心跪在门旁,任夜风吹着,神情依旧那么错愕,仿佛失了魂儿。

    男子抬了抬手,瞥了眼月白的华袖,殿外月光满园,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爱那妖艳之色,早些年甚至厌恶得很,可遇上她之后,每把她撩拨得恼了,朕就爱极了那分妖艳。世间诸色本无优劣,爱之憎之,不过是情之所致罢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艳之色穿来何用?”

    “她此生之愿唯有断案平冤,自从遇见朕,练兵谋权,问政平叛,不爱干的事儿都干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朕厌弃她?朕还怕她哪天厌烦这为后的日子呢!”

    “朕初见她时,她待人疏离,不解儿女情长,朕像捂着块儿石头一样,总算把她给捂热了,还想着跟她白头偕老,而你却想谋害她,就因为你心悦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从男子进了殿来,一直淡言淡语,此时终于动了真怒。

    “你心悦朕,倾尽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发妻?朕看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贵为公主,想尚谁就尚谁!”

    “你祖父避害趋利,你兄长拥兵自大,你谋夺后位,何家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她是朕的发妻,是未来太子的母亲,朕与她所谋的一切将来皆由太子承袭,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权营私?若不是因为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义庄里摆弄那些尸骨!”

    “朕为帝王,自有宫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让她给这江山当女主子的,不是给朕当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无援,自知真情可贵,并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骄傲,不愿被人强逼,更不喜被人算计。当年你那一碗醒酒汤就算送来,朕也不敢喝,里头下了太多东西。”

    何初心静静地听着,听罢这些话,已然不哭不闹,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见你,本是想着,你若是为了族亲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儿上免你一死,准你在祖父跟前尽孝,送他终老。而今看来,没这必要了。”步惜欢的神情也淡了下来,眸底再未兴起波澜,说罢,人已出了殿去,“传朕旨意,襄国侯孙女何氏勾结叛党,行刺皇后,罪同谋逆,宫外赐死。”

    禁卫领旨,皓月当空,殿外的青石上仿佛落了层霜。

    跪在殿内的女子惊颤而醒,仿佛不堪被秋风凌打的瘦枝。

    宫外赐死……

    就连死,他都不想让她死在宫里。

    “陛下!”眼看禁卫进了殿来,何初心冲着殿外发了疯似的问道,“如若当年祖父应了婚事,臣女会是陛下的妻子吗?”

    “……朕会立你为后,但也只是皇后而已。”步惜欢脚步微顿,说罢,人已去得远了。

    禁卫上前,何初心再无挣扎哭闹,任人将她拖出大殿,口中呢喃道:“只是皇后……只是皇后……”

    只是皇后,而非发妻,她是何家之女,而何家有外戚之患,他或许会与她恩爱几年,但那只是帝王恩宠,意在牵系前朝。他不会拒纳妃嫔,不会越徽号之制,不会以年号为她祈福,不会只因她生一场病就昭告天下以九五之尊为她冲喜,更不会弃那半壁江山。抛开帝后君臣,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宠爱,她不可能得到。

    这一生,究竟是被谁误了?

    *

    乾方宫。

    上元佳节,宫中遍挂花灯,唯独乾方宫里未挂。

    皇后离宫后,圣上就下了旨意,乾方宫里的一应摆设不得挪动,尤其是承乾殿里的物什。宫人领旨之后,洒扫时无不小心翼翼,莫说挪动殿内的摆设,就是帝庭里的花草该修剪了,都要请过旨意才敢动。

    皇后不在,圣上没兴致过节,哪个宫人也不敢在乾方宫里张灯结彩,生怕圣上触景生情。如今圣上虽不说如同胡闹的那些年里那么喜怒不定、动辄杀罚,可宫人们服侍时无不陪着小心,总觉得皇后娘娘一离宫,这宫里喘口气儿都得提着胆儿。

    直到今夜,小安子和彩娥回了宫,承乾殿内才有了欢声。

    南巡的仪仗尚在后头,小安子和彩娥是随州军一起回来的,两人晌午就回宫复了命。彩娥本就是乾方宫的管事宫女,小安子却在太极殿当差,今夜是奉旨而来。

    承乾殿内梨木生香,华毯瑰丽,步惜欢席地坐于花梨案旁,乌发未干,大袖华袍,人间月华皆入了殿中一般。他面前摊着一沓家书,家书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已被抚平,这是他与她成亲后在皇宫里过的第一个年,陪着他的只有这一沓家书。

    家书里的一字一句他早已铭记在心,却还是忍不住问她那时的神态,问她在淮州那几日的饮食起居,茶食可用得惯?夜里可睡得安稳?离宫之后可有爱惜自己的身子?

    彩娥一一细禀,小安子倒把那日暮青写家书时望纸发呆、提笔情怯、纠结恼怒之态说了个神似。

    步惜欢对着家书,边听边翻,边翻边笑,听小安子回禀着暮青特意要来朱砂,仔细晕染最后一封家书字后的小画时,不由对画思索。

    家书上只有“想你”二字,而同样内容的家书还有一封,不同之处只在于字后的小画。这一封她想传给他的家书之后所画的是以朱砂染过的古怪图形,而上一封揉了的书信之后画的是那古怪图形上穿着支箭。

    他那夜初看家书时,起初太过惊喜,后又急着翻阅密奏,便不曾留意过这两幅小画。后来,他再次翻看,没少猜测她画的究竟是何物,直到今夜也不得其解。

    听小安子之言,这小画她画得甚是用心,那一定有特殊的含义。

    可他实在猜不出……

    这不是她一贯的画风,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她作画,她的画风虽不似宫廷工笔那般细腻,但也是写实派的,可这两幅小画极简,与她以往的画风相差甚大。

    究竟是何物?

    步惜欢将两封家书摆开,指尖轻轻地在那小画上勾画着,托腮沉思。

    画着画着,指尖忽然顿住,连带着笑意都滞住,露出几分惊色来。

    小安子和彩娥互瞄了一眼,皆不知圣上为何而惊,小安子急忙敛笑垂首,再没敢吭声。

    步惜欢的指尖抵在画上,宫烛下隐隐有些发白,他不知猜得对不对,只是方才勾画时想着从前看过的那些画,忽然觉得像一物。那是元修自戕那夜,她为取刀,曾把人心画图给巫瑾看过。

    这小画虽简,但其形颇似人心!

    若真是人心,这封家书之意倒也说得通,应该是说心中思念。

    可……

    步惜欢又瞥了眼那一箭穿心的画,只觉得心慌了下,似真被那箭扎着了,不知不觉间已将家书收起,起身出了大殿,“摆驾太极殿!”

    自暮青离宫南下,步惜欢的起居皆在太极殿,一进殿,他便问道:“可有消息了?”

    殿门关着,殿内无一宫随,西南角的一片窗影里却跪着一人。

    月影。

    “回主子,依时日来算,这两日刺卫们就该到岭南了。”月影道,月杀统领神甲军后,刺部暂无首领,现由他统调。

    步惜欢沉默了片刻,算算时日,青青也该收到他的书信了,“记住,不惜代价。”

    “是!”月影领旨,话音落下,殿内窗影依旧,人已不见了。

    步惜欢没宣人进殿,独自坐了半晌,又从怀里把家书取了出来。

    岭南的战事一起,军报一日一奏,快马加鞭的往朝中送,可关山路遥,纵是八百里加急,奏的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余年,忽被擒杀,军心大乱,这才连连失守。可岭南王虽死,其亲信部众仍在,半个月前,捷报就没那么频繁了。平定岭南绝非朝夕之事,而神甲军不可在岭南久耗,只能动用非常手段助大军早日过境。

    那气势威凛的二字家书在烛光下泛着微黄,步惜欢瞧着那颗朱砂心,气得牙痒。这上元佳节,百姓都在闹花灯,他没那猜灯谜的兴致,倒解了回画谜,谜底还把自个儿给惊着了。

    她成日摆弄尸骨,倾诉思念之情还要画颗人心给他,虽知她不是想吓他,可他瞧着那一箭穿心之画,还是觉得心慌,总算知道那封家书她为何揉了,应是怕惊着他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步惜欢走到窗边,远眺大殿飞檐,长天皓月。

    世间有情人,谁不愿朝朝暮暮?谁又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两月有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渴盼佳期。当年,如若他与何家定了婚约,只怕此生连佳期都没得盼,原来,上苍从那时起就已待他不薄。

    “来人。”步惜欢唤了声。

    小安子领着宫人入了殿来,“陛下。”

    “研墨吧,朕批会儿折子。”

    “是。”小安子来到御案旁,边研磨边察着步惜欢的神色,“陛下,已经三更了,明早是大朝。”

    “嗯。”步惜欢阅着折子,头也没抬。

    淮州叛乱刚平,州城仍在赈灾,降臣叛党和不法漕商虽已拿下,但审诘止乱、安定民心及此前积压的州务甚多,淮州奏事的折子多得都快赶上岭南的军报了。

    朝中已在调阅淮田近二十年来的丰欠赋收,淮州辖下四城二十一县,田亩良贫分布、晴雨粮价录事、岁纳蠲免之数,皆需细查实勘。仓曹里专擅农事仓赋的诸臣组成了专门的班子,这几日忙翻了天,早朝之后不仅要进太极殿奏事,过些日子还要去淮州实地勘察一遭。

    此番肃清朝堂,流放之众甚多,为防生乱,各路州县沿途皆有奏报。

    魏卓之奉旨在星罗兴练海防,清剿海寇,每隔半个月也有奏报来朝。督察院御史王瑞家的那个小子在军中吃了几个月的苦头,年前刚刚老实了。此番动用刺部,他和魏卓之还要通口气,以谋后事。

    岭南战事正紧,待攻下州城,需重组军政班子。平定岭南只不过是个开始,治理岭南才是难事,朝廷需派些能吏去,既得有狠辣的手段,又得有与岭南的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得镇得住军中,压得住叛乱,慑得住那些根植于岭南的蠢蠢欲动的势力,还得安抚得了一方百姓。

    江南水师军中定然还有何家的势力,章同此番立了大功,伤势刚刚稳住,养伤尚需时日。水师军中无帅,军心不定,一定还会有人滋事,正巧趁此机会再查一批人出来,也好为日后两军合并肃清一些阻力。

    还有,再过半个来月就要试行取士新策,今日新诏刚发,近日早朝都少不了要议此事。

    另外,北燕、南图的探子近日来都有密奏入朝。

    社稷民生、军机治要、朝制改革,哪哪儿都是事儿。过了个年,地方上的贺岁及请安折子跟雪片儿似的,他翻都没翻,净处置军政机要了。

    亲政之初,百废待兴,他倒不觉得累,反正她不在,日理万机正好打发时日。只盼早日收拾了这堆烂摊子,也好早日与她夫妻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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