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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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阴云如盖,覆住了富丽的洛都皇宫。洛都乃千年古都,历经六次翻新,庄严绚丽,气魄宏伟,今日却金瓦竖箭,群殿生烟,遍地弃甲,血浸玉阶。

    半年前撤离洛都的复国派文武回来了,追随一人,登阶入殿。

    那人身披雪氅,自滚滚狼烟中走入昏暗无光的大殿,手捧国玺,眉宇生光。

    大图传国玉玺在战火中遗失,在战火中归来,时隔两百余年,皇宫的光景一如当年,唯有金殿上的人换了几代。

    金殿上,侍卫伏尸,龙灯翻倒,华帐扯落,宫人已经跑光了,只有一个老太监和几个殿内侍卫护着新帝太后皇后和权相等执宰近臣们退守在御座旁。

    太后霞披残破,皇后凤冠欲坠,新帝龙袍染血,权臣朝服不整。

    而巫瑾的衣袂上滴血未沾,前有神甲侍卫护驾,后有复国重臣相随,左有暮青披甲相陪,右有圣女执剑相护。

    这半年来,圣女坐镇神殿理政,直至联军攻破芳州,她才赶来洛都会和。近两个月的跋涉急行,她的面容上难掩疲态,但华裳美饰在身,姿容一如当年。

    七郎何在?

    父皇何在?

    圣女和巫瑾同声相询,母子二人问的是同一个人。

    新帝巫旻讥嘲道:好一个父皇何在!你手持传国玉玺闯殿,是以儿臣的身份拜见父皇,还是以传国大君的身份命父皇来拜见你?父皇前年七月钦点使臣诏你回国,至今已过一年半!你心中何曾记挂父皇?你记挂的只是父皇的江山,是图鄂的江山,是大图的传国宝玺,是你复国大帝的权力威名!

    怒责之言隔着金殿荡来,九尺华帐飞舞,腥风戾气如刀扑面!

    巫瑾露出遥思之色,淡漠地道:一年半是啊,本王前年十一月十二出的汴都,如今已一年两个月了

    暮青闻言两眉微低,神绪渐远,一年两个月,竟才一年多吗?而今大势已定,待大哥登基大典之后制出药来,她快马加鞭返回汴都时,算算时日,怕也恰巧与阿欢分别一年半吧?

    一年半

    可她怎么觉得汴都一别,已有十年八载了呢?

    这一年半,若在汴都,兴许能平许多桩刑狱冤案,能见到取士改革的盛景,能看到章同统领水师的盛况,能为呼延查烈那孩子的成长多费些心;兴许逢节庆时能易容出宫,与阿欢在御街上逛逛庙会;兴许清明时能回趟古水县为爹娘祭扫陵墓,看看崔远的知县当得如何;又兴许该把国事稍稍放一放,把身子养一养了,阿欢今年二十有八,该为人父了,他应该会很喜欢孩儿

    暮青这才发现,她从未像此刻那么盼着事了归国去,哪怕只是在这金殿上听个三言两语都让她觉得甚是厌烦,她知道巫瑾不是爱争辩的人,于是斥道:这一年零两个月,不知是谁与北燕帝和岭南王勾结,欲以蛊毒败神甲军于大莽山中,杀三皇子于南兴境内,再借三皇子之死兴兵问罪,联合岭南谋夺南兴江山?你绞尽脑汁地阻挠人回国,而今又责人回国之路绕得远走得久,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父皇病重,生母有险,爹娘皆是至亲,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责人不孝倒是容易,别人的抉择之难你又可懂?你就不爱江山皇位?你若不爱,何故阻挠兄弟回国?何故借假诏即位?你可以不顾君臣纲常父子之恩,他人却该顾全忠孝高洁无争?这金殿之上找不着镜子,刀却遍地皆是,何不拾起一把来,照照自己的脸?

    这一番话骂出了暮青心头的烦躁憋闷,骂得巫瑾心头的苍凉为之一散,徒留想笑的念头,更听得一干复国重臣连声惊叹。

    这哪是要人拾刀为镜啊?这分明是要骂得人拾刀自刎!

    早就听闻英睿皇后言谈犀利,曾在盛京痛骂权相百官,在望山楼中舌辩寒门学子,在淮州府衙中坐堂问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哪!

    巫旻隔着遍地刀箭看向暮青,这个破沈先生之谋破岭南王之谋破北燕帝之谋的女子,今日终于见到了!

    这时,太后厉声大笑,指着巫瑾身后的臣子们问道:本宫乃太上皇的嫡妻!皇上乃太上皇的嫡长子!尔等拥立庶皇子,废嫡长之俗,以假玺诓骗诸军,攻入都城,杀进金殿,与叛臣贼子何异?!

    云老道:禀太后,传国宝玺乃真品,‘大图天子,奉天之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十六字二书体,均出于大图高祖皇帝晚年之御笔,老臣等人已鉴过真伪了。

    太后踉跄着退了一步,眼底刹那间涌起的惊惧之色很快便被讥嘲吞噬,卿乃当代大学,真也好,假也罢,不全凭卿的一张嘴?传国宝玺未现世时,卿就以年迈之躯亲自远赴南兴接他回国,卿自然用尽手段护着他!而皇上乃本宫所出,他身为嫡长子,却要因卿等的复国伟愿而与一介在外为质的庶子争位,本宫身为他的母后,用尽手段护着他何错之有?

    云老怒问:这岂能是太后收买阉人蛊惑国君,令其痴迷丹术,伤及龙体,不事朝政的理由?!

    这种事儿,纵观青史又不少见,有何大惊小怪的。暮青接过话来,语气嘲讽,各为理想,各为政见,各凭手段,各图己利。在政言政,赢则拥江山御座,败则废位身死,自古有为君之志的人,哪个不是拼上身家性命在夺在守?凭什么你们争时无错,输则满口贵贱高低?矫情!

    此行她一为报大哥之恩,二为保南兴帝位,一年零两个月,南征北战,奔走三国,殚精竭虑,马不停蹄,难道没拼过命?步惜欢远在汴都守着江山,让出皇宫,瓮中捉鳖,行的难道不是险事,博的难道不是性命?巫瑾不懂武艺,水性生疏,却一同入阵,择机制敌,难道没搏过命?在江山之争上,谁坐享其成过?南图太后和新帝的一番斥责讥嘲委实矫情!

    巫谷太后被这犀利之言激得面也红耳也赤,喉头腥甜,目光似剑,恨不能提剑斩了暮青!若不是她,未必有今日之败!

    这时,圣女淡淡地道:嫡妻?嫡长子?你的后位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乃继后,他的原配皇后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以为七郎不知道?

    此言一出,群臣俱惊,巫谷太后面色煞白!她盯着圣女,目光在昏暗的大殿中幽幽的,许久之后,她忽然笑了,原来他知道,怪不得可那又如何?他有复国之志,欲征讨图鄂,就不能没有我谷家军,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皇后都必须是我!可自从你出现了他就再不提复国,满朝皆道我是毒后,可你才是那个蛊惑君心的妖女!

    圣女不恼不怨,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不懂七郎。

    巫谷太后痛声大笑,我不懂他,你懂?那又如何?你还是得不到后位,还是不得不滚回神殿,不得不委身神官,更不得不把这孽子送去大兴为质!有情人难成眷属,母子分离,你这辈子可比我难熬多了!而我,母仪天下,后位稳固,他待我再冷淡,这一生都是我在陪着他!我看着他登基为帝,我看着他御驾出征,看着他从锐意进取到沉迷丹术,看着他从气宇轩昂到形容枯槁你不是想见他吗?你看看,可还认得出他?

    说罢,巫谷太后大步走到御座后,推出一架轮车来,车上坐着的人披着明黄的雪貂大氅,脸埋在貂毛里,难见其容颜,却见其须发皆白,手似枯木,未过花甲之年,已如耄耋之人。

    陛下!云老等重臣见到南图老皇,急忙痛哭叩拜。

    巫瑾一动也没动,他怔怔地望着那轮车上的老皇帝,耳畔仿佛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那是父皇的笑声,他随娘亲返回图鄂时还小,远离故国,早已忘记了父皇的眉宇相貌,只记得幼时洛都神殿外遍地盛开的繁花父皇的笑声和那时节一望无云的青天。

    而今,青天被阴云狼烟所遮,百花凋敝,父皇病入膏肓,那年爽朗的笑声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父皇!巫瑾疾步行出护从圈,锦靴踏在碎瓷上,破碎声仿佛刺破了嗓音,那嗓音颤抖得变了调儿。

    七郎!圣女被巫瑾的举动惊醒,也推开护从,疾奔上前。

    站住!巫谷太后的厉喝声伴着一道铮音,寒光晃过,一把刀架在了老皇帝的喉前。

    老臣们大惊!

    巫谷太后笑道:我说过,他这一生是我在陪着,今日要死,他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云老颤巍巍地喊道:太后弑君弑夫,不怕遗臭万年吗!

    巫谷太后骂道:住口!事到如今,本宫还怕吗?该怕的是尔等!是景离这贱人和她的孽子!

    圣女和巫瑾早已停住脚步,巫瑾问道:你待如何?

    巫谷太后道:把传国宝玺呈来!你一个人送过来!

    啊?老臣们惊慌地望向巫瑾。

    巫谷太后笑道:怎么?你父皇的命比不上帝位要紧,是吗?本宫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孝子忠臣?都是伪君子罢了!

    话音刚落,巫瑾讥嘲地一笑,执着传国玉玺便走了过去。

    云老等人惊急交加,景子春瞥了圣女和暮青一眼,二人不动不劝,皆任由巫瑾行事。

    金殿阔大,巫瑾缓步而行,踩过碎瓷灯盏,跨过弃甲长刀,殿前侍卫们缓缓后退,太后和新帝紧紧地盯着玉玺。

    那是大图的传国玉玺!是经当代大学鉴过的真品!它近在眼前,离御座仅余数步之遥。

    站住!巫谷太后喝住巫瑾,拖着轮车退了退,对殿前侍卫长道,你去呈来!

    侍卫长领旨上前,巫瑾面色淡漠,单手将玉玺递了过去。

    侍卫长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上前刀指巫瑾,侍卫长双手去捧玉玺,然而,他的手刚触及玺身,便倏地睁圆了双目,猛地将玺一扔!

    玉玺滚落在龙行江山毯上,数不清的蛊虫从玺下散开,扑向侍卫们脚下!

    侍卫们蹬蹬蹬的疾退,大惊之下谁也没留意巫瑾的那只手还擎着,说时迟那时快,巫瑾的袖口内忽然涌出潮水般的黑虫,蜂拥着扑面而去!

    殿前侍卫长的七窍里涌出血来,人一倒地,老皇帝和巫谷太后便暴露在了虫群面前!

    巫谷太后大惊,生死一瞬,她一把将刀掷向巫瑾,将轮车猛地推下御阶,而后拽着惊呆的巫旻躲进了御座后。

    只听铛的一声,长刀不知被何人击落,而轮车却带着老皇帝冲向了虫群!

    虫群忽然逃散,仿佛惧怕轮车上的人一般,绕开人便扑上御阶上的侍卫宫人太后新帝。

    巫谷太后拔下凤簪胡乱挥舞着,一边踢着虫群一边后退,口中大叫道:护驾!护驾!怀禄!给本宫杀了那孽

    噗!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忽然从巫谷太后身前刺出,刀光森寒,血染凤衣。

    蛊虫闻血涌来,噬咬着巫谷太后的血肉,她诧异地转过头去,循着长刀的来处望向了身后那人。密密麻麻的蛊虫爬上了她的脖子面颊,她的双眼在群虫之间的缝隙倏地睁大!

    怀禄?!

    怎么会

    虫噬如千刀剐身,记忆似暗潮涌来,一波一波,击得人五内翻腾,神昏血涌!

    献策暗投进献方士控制皇上把持宫闱

    巫谷太后忽然转过头去,隔着大殿上的刀光剑影看向一人,她的七窍里淌出血来,那刀从她胸前抽出,她却没有倒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至死未能合眼。

    总管大太监怀禄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呆了群臣,一队神甲侍卫掠到巫瑾身后紧盯着御座左右惨烈的场面,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暗招。巫瑾却跪在老皇帝面前专心地探着脉,仿佛刀光剑影哀号惨毒皆与他无关。

    这是他为人诊脉诊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无力的一次。

    他脱下氅衣铺在沾满鞋泥与血迹的龙毯上,以风帽为枕,小心翼翼地让父皇躺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针来,老皇帝周围细如白毛的蛊虫快速地游回了他的袖中。

    这些蛊虫是他送出玉玺时暗中放出的,当时他单手执玺,毒蛊经腕心聚在了玺下,谷氏等人的心神皆在玺上,自然无人留意到从他垂着的那只衣袖里偷偷游出护住父皇的医蛊。

    父皇精气空尽,脏象泻浊,已无回天的余地。他自幼研习医理,早已看惯生死,少有与阎王夺命之时,今日却知夺也夺不过可他仍盼着父皇醒来,父子相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巫瑾下针时手竟有些抖,九根金针刺入那行将就木的削瘦身体里,他的额上竟出了层薄汗。刀光剑影离他远去,哀嚎叫骂离他远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拼杀声不知何时落下了。

    大殿上掌了灯,黑云压着殿宇,一道冬雷凌空劈下时,巫瑾收了针。

    御座两旁,巫谷太后左相盘川皇后及殿前侍卫等人皆中蛊毒而亡,新帝巫旻在生死一瞬将皇后推出,自己保得一命,被神甲侍卫生擒。

    朔风灌入大殿,腥风四荡。巫旻在尸堆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众臣跪在殿门口张望着,谁也不知太上皇还能不能醒来,何时会醒。

    暮青仍在原地立着,没有近前打扰,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老皇帝身上,而是落在巫谷太后身上。人死虫散,但巫谷太后死前那震惊怨毒的目光却留在了眼中,她暴毙前的那一眼让暮青甚是在意。

    这时,一声咳音在空阔的大殿上显得那么苍老悠长,仿佛一道自幽冥地底传来的还阳之声。

    父皇!

    暮青看不见巫瑾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亦悲亦喜,他待人疏离,少露喜怒,纵是那日诛心之择时,他也是缓步而去,改道之言近乎平静,而今他跪在父皇面前,终于难再压抑七情。

    老皇帝久未应声,他睁着空浊的双眼望着声音的来处,眼中有人,却也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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