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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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瑾的又一声父皇卡在喉咙里,朔风残烛,人影飘摇,他忽然似一个无依之人,怆然地弯下僵木的脊背,以额抵地,久不能起。

    父皇不认得他了

    一年零两个月前,父皇拖着病体上朝钦点使臣诏他回国,而他却决定改道当初若未改道,今日父子相见,是否有不同的光景?

    父皇!

    巫瑾伏跪在地,碎瓷刺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来。

    七郎。这时,圣女唤了一声。

    这一声七郎如当年定情时的娇唤,老皇帝空浊的眼底终于涌出了些许神采,他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循着声音的来处偏了偏头,道了声:你来了

    当年一别,再未相见,这一声你来了时隔二十余年,圣女极力忍耐,却仍旧涌出泪来,握住老皇帝的手,应道:我来了。

    老皇帝神情恍惚,过了半晌才想起早前的那一声父皇,他颤巍巍地问:瑾儿?

    巫瑾抬起头来,不顾此刻满手鲜血,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回来了老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欢欣的笑容,虚弱地道,好!回来就好扶我起来,去金銮殿上,宣百官上朝

    大殿上静了静。

    这就是金銮殿,群臣就在大殿门口。

    他久病未醒,根本不知国内之变,甚至不知自己已经是太上皇了。

    陛下!云老等老臣伏地痛哭,这些年来,左相一党把持朝政,老臣们每回陛见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想想这些年来朝堂上泼的口水宫门外跪垮的双腿和午门外淌的血,真是一场浩劫啊!

    老皇帝听见哭声愣了愣,问道:此乃何处?

    巫瑾痛不能言,圣女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吗?那我为何躺着?老皇帝嘴上问着,却并未究根问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来,坐到御座上去。

    圣女迟疑地道:七郎,你现如今的身子怕是

    话未说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望着御阶上的人尸虫尸刀剑俘虏,默不作声。

    暮青看了眼侍卫们,侍卫们会意,立刻将巫旻押下御阶,将满地的狼藉清理了出来。

    巫瑾抱着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御阶,来到御座前,将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御座上。

    御座阔大,老皇帝难以坐稳,巫瑾从旁扶着,见他的手摸索着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龙首扶手,于是急忙将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怀禄被神甲侍卫们拿下押着,却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当年皇帝初登基时。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老和景相率百官高呼,声音传出大殿,狼烟逐着寒风,说不尽的凄凉。

    暮青率神甲侍卫们退到一旁,把这满地狼藉的金殿让给年迈的帝王,尽管他看不见。

    老皇帝极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抚着龙首扶手,仿佛抚摸的是往年亲决国事的记忆。没有人打扰他,老臣们悲戚的哭腔好似夜里的风声,圣女遥遥地望着御座上的人,也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唯有暮青看见老皇帝的那只手抚着龙首,抚着抚着,手指忽然探入龙口之内,将那金龙口中嵌着的夜明珠向内一推!

    只听咔的一声,声音被老臣们的哭声所遮,却未逃过圣女聪敏的耳力。

    圣女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滚入了扶手深处,留下一串骨碌碌的声响。

    不待群臣听出声音不对来,那扶手便忽然向后推去,赫然露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身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里藏着东西,那是一轴明黄的圣旨!

    老皇帝摸着圣旨,颤巍巍地将其拿出举了起来,唤道:怀禄。

    怀禄道:老奴在!

    老臣们议论蜂起,巫旻目放异光,可见谁也不知御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这道圣旨是何时被放进去的。

    老皇帝道:宣诵!

    遵旨!怀禄口中应着,若有似无地瞥了圣女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暮青身上。

    暮青见到怀禄的神色心中一沉,轻轻颔首,神甲侍卫便押着怀禄上了御阶。

    侍卫接过圣旨递给怀禄,怀禄在侍卫的刀下将圣旨当殿展开,高声念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元储,懋隆国本。朕自登基以来,仰祖宗昭垂,以复国为志,夙夜兢兢,励图大业。然,社稷贫弱,国力枯竭,积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内政,专于吏治,富国强兵,留待后人复祖宗基业。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血脉,天意所属,当授以册宝,立为太子,迎其归国,正位东宫,以告天地宗庙社稷,继万年之统。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圣旨诵罢,满殿皆静。

    泰庆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从五年前开始痴迷丹术的,那年上元节,皇后以贺帝业万载无疆之由进献祖州方士高运,皇帝封之为国师,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国,后来常与其论仙谈道,服用丹药,谏臣上奏劝责,皇帝充耳不闻,不过两三年的时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开始服用丹药的日子,诏书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药,还不至于神昏力衰,立储一事应该没有受人胁迫,那他为何偏偏择那日秘密立储?莫非知道丹药会伤龙体?那他又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窦重重,暮青却独独留意着圣女,见她听闻诏书,脊背僵木,形同尸人。

    疾电裂空而来,长空似被幽爪撕开,化作狰狞的光影映入大殿,暮青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时,老皇帝道:朕痼疾难愈,而国事不可一日无决,今太子既已归国,朕当退位宽闲,优游岁月,盼见大业告成,以慰列祖列宗,以慰复国志士。瑾儿

    儿臣在!巫瑾跪在御座前,悲情难以自抑,父皇的气神已将耗尽,哪还有岁月可以悠游?

    老皇帝伸出手,怀禄急忙将诏书递给侍卫,经侍卫转手呈给了老皇帝。

    老皇帝亲手将诏书交给巫瑾,正待嘱咐,大殿上忽然响起一阵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声质问:同是皇子,儿臣是嫡长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属,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耻笑吗?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复庆州,却因迷恋妖女而废复国大业,父皇当真无愧于列祖列宗吗?

    老皇帝怔了怔,神色茫然,显然不知长子为何会在殿上。

    这时,咻的一声,圣女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后纵身掠去,似一只飞入金殿的血燕,落在了御座前。

    七郎圣女跪在御座前,扶着那双枯瘦的腿,仰头望着那双空浊的双眼,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双眼里空洞无物,老皇帝却笑了笑,伸手抚上圣女的脸颊,摸着那记忆中的眉眼说道: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

    圣女的心忽似被针扎住,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大殿上的烛光变成了军帐中的灯光,眼前的人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英俊模样。

    那夜,她身披白袍,散发赤足,孤身走入了南图军营的御帐。世人皆以为新帝惊艳于她的美貌,在军中临幸了她,并被她妖惑而弃志回朝,从此安于内政,再不言复国。

    但其实那夜什么都没发生。

    七郎与她秉烛长谈,夜话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她问七郎:大图八百年基业,神殿恃权积富,而国库空虚日重,以至于两权分国而治后,南图贫弱,两百年间,官吏因循守旧固权谋私,致使积重难返,复国谈何容易?

    七郎问她:如若复国不易,神殿何至于将失庆州?何至于献你前来?

    她道:因循守旧固权谋私,亦是图鄂吏治之瘤。神官大选在即,内争日益激烈,边线战事耗兵耗财,神殿无心久战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纵,御驾亲征,兵锋极厉乃是其二,图鄂治四州,一旦庆州失守,兵锋便会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来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复庆州,直指中都!朕有胜算,为何要收兵议和?

    她道:陛下没有。神殿不想耗损国力而保庆州,所以我来了,我是神殿不战而和的底线,是最后的手段,若我失败了,为保江山大权,各族会同仇敌忾,掷举国之力以保庆州。届时,两国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能拼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谁都清楚。届时,前线将士伤亡惨重,民间凄怨,叛乱的隐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党未清,执政未稳,御驾亲征已属冒险之举,陛下又能有多少时日留在前线?

    七郎并未龙颜大怒,反倒定定地审视了她许久,问道:朕一定会输吗?

    她答:赢亦是输!陛下若得庆州,图鄂必来争夺,届时,边关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无止无休,局面并不会好多少。除非陛下能一举夺下四州,否则边事只会虚耗国力,使国库钱粮流之如水,使兵马之数缩如寒衣,使陛下的宏图伟愿更难实现。复国之机尚未成熟,专治内政富国强兵才是陛下应行之道。

    七郎又审视了她许久,深沉莫测地问她:既然朕如此没有胜算,那又为何要御驾亲征?

    她答:陛下有此举,必是有所需。

    七郎究竟为何要打这场看似有胜算,实则必败的仗,她并未看透。她只看透了一件事,那就是七郎心知复国之机未到,此战必败。世人皆道他年轻气盛,锐意进取,实则不然。见她自献,他不急不淫,以礼相待,闻她之言,他不惊不恼,处之泰然,他是个清醒自持胸有韬略的皇帝。

    七郎问:你能看透这场战事,你爹和长老院就看不透吗?

    她笑答:他们看得透,只是不愿拖到那种局面,男人在想要兵不血刃的保全利益之时,总是最先想到女人,历朝历代的和亲是如此,我今夜自献也是如此。

    七郎起身望着御案后挂着的大图疆图,负手说道:你既然来了,朕就不会放你回去,朕需要将你囚入洛都神殿为质,从此你将会置身于险恶之中,福祸难料,你会恨朕吗?

    她忽然问:陛下今夜会让我侍寝吗?

    七郎愣了愣,转过身来时眸底有未掩饰殆尽的悲色,他摇头说道:朕尚无纵乐之心。

    她起身一福,笑道:那感谢陛下!

    到了洛都许久之后,她才明白了七郎那夜眼中的悲色是为何故,他年少成婚,与发妻感情深厚,却因他登基为帝,发妻和未出世的孩儿便成了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七郎初登大宝,帝位不稳,而谷家手握兵权,七郎不能处置谷氏,索性便将谷氏立为皇后,而后以锐意进取之态御驾亲征,发动了讨伐神族的战争。

    当时,谷氏刚继后位,谷家为壮其声威稳其后位固其帝宠而站在了主战派一方,七郎授古氏父兄帅印,跟随御驾奔赴边关。庆州一战,谷家军伤亡十万余众,谷氏长兄战死边关,七郎兴兵北伐根本不是为了复国,他是在削谷家之势,在血祭发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儿。他心知北伐没有胜算,可他不惧,因为即便御驾亲征大败而归,谷氏一党也会用尽全力保他,他帝位无忧。

    谷氏一党一直觉得他们将七郎攥在手里,却不知被谋算着的人从来都是他们。七郎隐忍,却从不为了忍而忍,但有所忍,必有所图!

    南图积弱已久,吏治难治,国难富兵难强,七郎治政殚精竭虑,倦乏之时总爱到神殿见她,与她畅谈时政,如那夜在军帐中时。她与七郎政见相同,性情相投,相交相知,日久生情。瑾儿是在七郎与她两心相知情之所至的情形下怀上的,他降生那日,她与七郎看着这个有着神皇二族血脉的孩子,忽然间看到了复国的时机。

    世人皆以为她以瑾儿威逼七郎才得以返回图鄂,而实情是此乃她与七郎的决定,她返回图鄂谋权,而七郎专治南图内政,他们愿意夫妻分离,为瑾儿谋一个复国的时机。

    可瑾儿太小了,她刚回到图鄂的那几年形势万分险恶,神殿各族容不下瑾儿,正如同洛都皇族也容不下瑾儿,她夙夜心惊,不知如何才能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害,不知这孩子能否成人。恰在此时,大兴朝中有变,七郎和她决定插手大兴政事,借大兴朝廷之手将瑾儿送入盛京,为质虽乃屈辱之事,但幸能保命!

    她料想瑾儿年幼,为质不易,便将《蓬莱心经》,将蛊王,将神殿中的医毒典籍都给了他,盼他能在艰险中保命,在艰难中成才,他日归来,废除神权,复国称帝。

    她料想瑾儿一旦为质,归期难料,却没想到要这么久。

    眼看着再过几年便又要神官大选了,大兴迟迟没有放瑾儿归国之意,她急了。她传信七郎,盼他能寻个理由遣使大兴,诏瑾儿回国,可瑾儿已有神医之名,深得大兴贵胄的倚重,而七郎康健,又未至大寿,大兴相党接到国书推诿搪塞,不肯放瑾儿回来,事情超出了她和七郎的控制,她寝食难安心焦如焚,终被一把心火焚尽了理智七情,密令怀禄搜罗方士计献谷氏

    七郎说她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其实她变了。何时变了,她不知道,或许是夫妻分离太久,感情疏淡了;或许是隐忍谋权多年,心如铁石了;或许是从得知瑾儿为质受辱,功力尽废,险亡于他国时,她就疯了!瑾儿是她的命,承载着神皇二族的血脉,承载着七郎复国之志,亦承载着她废除神权之志,他必须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七郎。

    事情一直在她的掌控中,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七郎竟然知情!

    七郎,你既然知情,为何还要走入我设好的杀局里?你一向隐忍,可你这一回的隐忍,又是图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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