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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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女望着爱人,巫瑾却望着娘亲,他听出母亲话中之意,心生猜测,不由惊愕失语。

    百官亦被圣女之言所惊,大殿上顿时嘈嘈切切!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抚着圣女的面庞,仿佛想起了那短暂几年的恩爱时光。

    圣女的泪水滂沱而下,大声斥问:你说话!七郎!你傻吗?!你明知

    话未冲口而出,一只枯瘦的手指抚在了圣女的红唇上。

    皇帝用那双空浊的双眼望着大殿,缓缓地说道:皇后谷氏,专横善妒,谋害先皇后及皇子在先,进献妖道弑君篡位在后,罪当废后,贬为庶人,宫外赐死,九族皆诛。

    老臣们忽闻旨意,无不愕然呆木,不知是因为乍闻先皇后的死因还是因为弑君之事。

    皇帝继续道:大皇子巫旻,性承其母,专横狭隘,好大喜功,结党营私,不堪为君,禁于宁福宫,死生不得出。

    罢盘川宰相丁平参知政事吴子昌兵曹尚书甄惠道钦州总兵之职,同问结党谋逆大罪,株连十族。

    工曹侍郎钱顺,贬知英州。

    殿中侍御史刘凯,贬甘州通判。

    翰林学士兼侍读陆公琛免职,以本官致仕。

    幽禁问斩贬黜致仕,皇帝不问朝政之后头一回手段如此雷霆。他并没有神昏智衰,这几年朝中人员变动频繁,但他方才钦点之名姓官职无一有错。如此大规模地问罪重臣一向是取乱之道,稍有不慎便会生逼反之祸,但他毫无忧色,他心中定然知道,妻儿一同来到说明了什么,长子当殿遭人封口又说明了什么。

    巫旻是头一回听闻先皇后之死与自己的母后有关,他被数道雷霆旨意震呆了,哪怕此时手脚未被人所缚口舌未被人所封,他也说不出话来。

    老臣们也缄口不言,没有人问进献妖道弑君篡位的疑团,皇帝下旨降罪谷氏,那就是将此事盖棺定论了。也没有人呼谏株连十族罪及太广,皇帝连盘川丁平吴子昌等人的门生都不放过,是要借这场浩劫将废后及左相一党连根拔除,给新帝一个能够任命近臣推行新政的新朝廷。大图复国,新帝即位,此乃千古盛事,新帝清算废后党羽不宜过广,以免被世人诟病为狭隘暴虐。太上皇是要把这个污名带进自己的陵墓里啊!此乃为帝之决绝为父之大爱,呼之无用,谏亦无用啊!

    你圣女握住皇帝的手,两行泪水滚烫不绝。

    瑾儿。老皇帝唤了声巫瑾。

    巫瑾闻声回过神来,发现父皇气息已弱,急忙去袖中取针,他的手却被父皇握住了!

    老皇帝的眼已经睁不开了,他将圣女的手交到巫瑾手中,时断时续地道:日后好好孝敬你娘亲,她这半生苦多不易,父皇将她交给你了,勿使你娘再尝人间离悲之苦

    话音渐消,老皇帝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手慢慢地撒开了。

    最后的嘱托,不是勤政爱民虚怀纳谏的为君之道,只是承欢膝下孝敬生母的殷殷嘱咐。

    圣女轻轻地唤了声七郎,轻得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巫瑾泪涌而出,跪在父皇脚下,深深地拜了下去。

    大殿上响起悲哭之声,云老景相等老臣口唤皇上,痛哭而拜。

    冬雷阵阵,新春的第一场雨瓢泼而下,浇出了圣女一声凄厉的七郎,浇响了南图末代皇帝驾崩的丧钟。

    大图是在一场冬雨一阵丧钟和一片痛哭声中复的国,大雨未歇,血洗便开始了。

    夷灭九族,株连十族,南图皇临死前的旨意令五州大地染血,哭嚎连月不绝。

    废后谷氏一党被大部分肃清,但仍有少部分残余望风而逃,遁入民间,踪迹难寻。

    巫旻被囚于深宫之内,暮青到宁福宫中见了他一面,她没有忘记大皇子府中那个蛊惑何氏图谋后位欲乱南兴江山的神秘女谋士。

    但令暮青惊讶的是,她从巫旻口中听到了一个老熟人的名字——沈问玉。

    此前,暮青最后一次听闻沈问玉的消息是三年前,她奉命和亲大辽,仪仗抵达西北葛州时,驿馆夤夜失火,沈问玉和丫鬟兰儿被烧死,仵作称两具尸体已成焦炭,无凭验看,此案便成了一桩谜案。

    当初听到奏报时,暮青并不太相信沈问玉死了,她知道沈问玉必定不愿和亲大辽,以她的手段,使计逃脱是极有可能的,尤其当她听说失火那夜有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时,对沈问玉之死的怀疑就更深了,只是她没想到沈问玉能辗转来到南图。

    当时,汴江已封,沈问玉是不可能渡江经南兴进入南图的,她唯一能走的唯有海路。大兴国土一分为二后,北燕只剩一个海港,那便是沂东港。而南图境内有个英州港,环海绕行,大船可达。但市舶港口向来盘查甚严,一个大兴女子能远渡入港,其背后必有人相助。

    那个人是谁?暮青问巫旻,沈问玉前来投靠,如不盘问清楚她的来历,巫旻是绝不敢用她的,所以沈问玉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巫旻极有可能知道。

    巫旻道:北燕帝,元修。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答案。

    元修一贯主战,他下令和亲应该是想借和亲的仪仗引出呼延昊而杀之,那么他会在计败之后命沈问玉假死,将她送入南图大皇子府中,与她联手谋夺南兴江山吗?

    巫旻道:当时,沈先生去信北燕帝献计,促成了本王与岭南王的会谋,本王亲眼见她将书信传递了出去,不会有错。

    暮青听后反倒更疑,岭南王本就受制于元修,元修若有与巫旻联手之意,差岭南王与巫旻联系便可,需要沈问玉从中促成吗?

    皇后殿下怎不问本王为何愿意告诉你这些?见暮青自从听见北燕帝后就异常沉默,巫旻忍不住问道。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漠然地看向巫旻。

    巫旻倾身靠向暮青,被月杀横刀逼住,他毫无惧色,不怀好意地笑道:她恨你入骨,你要小心些,被鬼盯上的人,早晚要入鬼门关的。

    说罢,巫旻仰头大笑,喉咙在刀刃上磨得血淋淋的,他却笑得快意。

    暮青未加理会,带着侍卫便离开了宁福宫。

    巫旻登基后,沈问玉仍然住在王府里,不出所料,王府里人去屋空,沈问玉不知所踪,她再次逃了。

    日子一晃便进了三月,遍及五州的血洗声势渐渐落下了,先帝大葬于帝陵,圣女此行已带来了图鄂的降书和神殿的宝玺,百官正忙着准备隆重的复国大典。

    大图复国,此乃盛事,洛都街头百花争艳,百姓喜气洋溢,两个月前重兵破城的景象仿佛只是梦一场。

    暮青在驿馆里忙自己的事,她画了沈问玉的画像,又传来了巫旻府里的侍从,从侍从们口中询问出了于先生等人的身形相貌,一一画了画像,交由大图朝廷张榜缉拿,尽管她知道这些人很可能会易容,但除了这些事,她也无事可做——她在等登基大典,也在等那副能治步惜欢旧疾的药。

    在神殿交出传国玉玺的那一日,暮青心中就已萌生去意,只因求药心切才留到今日。药乃入口之物,除非她亲自带回去,否则经谁之手她都不放心。且那日问起此药,大哥言之未尽,暮青每每回想,总有不安之感,故而坚持不见药不归国。

    登基大典定在四月初八,巫瑾刚刚痛失父皇,又成日被一群老臣围着,肃清后党战后军务民生重建等要事堆积成山,暮青不便打扰,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却没料到离登基大典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

    暮青刚到花厅,传旨太监便率宫人们伏礼而拜,山呼千岁,甚是恭谨。

    暮青问道:何事?

    传旨太监道:回殿下,奴才等人奉旨接您进宫叙话。

    辇车就停在驿馆外头,暮青上了辇车,月杀率一队侍卫护驾,浩浩荡荡地往洛都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前,无人敢命暮青下辇步行,辇车畅行无阻地入了后宫禁苑,停在了御花园外。

    阳春时节,洛都已暖,御苑里金雀齐鸣百花争放,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从御花园深处传来。

    暮青一愣,循声望去,见一株玉兰树下立着对璧人,男子玉带白袍,龙纹广袖迎风舒卷,若祥龙腾云,谪仙临世。女子月裙红裳,鬓边垂来一枝白玉兰,好似簪花,面如花娇。

    女子道:七郎,大图复国,神殿覆灭,你我此生之愿已了,日后总算能卸下身上的担子了。

    男子道:嗯。

    女子道:待瑾儿即位,朝政稳当了,你我便出宫去,游历天下山川,遍看四海民情,可好?

    男子道:好。

    暮青愣在御苑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仿佛聋哑之人。

    半晌过后,巫瑾觉出有人,不由转身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云天高远,日朗风清,人间已是阳春天,他的神魂却仿佛仍留在冬雷阵阵的那一日。

    暮青快步走了过去,看着圣女问道:大哥,姨母她

    巫瑾神色凄黯,说道:失心之症。

    暮青问:何时之事?

    巫瑾道:父皇大葬那日夜里。那夜我在大殿决事,宫人前来急禀,我赶到时,娘亲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大葬后的那几日暮青忙于画像之事,想来正因如此,巫瑾才没告诉她。

    暮青问道:以大哥的医术也无能为力吗?

    巫瑾黯然摇头,我娘被心魔所困,她心有恋盼,自困其中,我也无能为力。

    心魔的可怕暮青领教过,只是没想到姨母弄权半生心如铁石,竟也会被心魔所困。

    暮青看向圣女,圣女也正看着暮青,她似乎不认得她了,神色茫然无害。

    巫瑾柔声哄道:娘,表妹来了,孩儿有些话要与她说,娘先回宫歇着,待会儿孩儿再去陪娘可好?

    晚辈给姨母请安。暮青福了福身,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冷硬之气。

    表妹?圣女仍旧认不出暮青来,只是端量着她,越看眼底越浮现出欢喜之色来,随即慈爱地道,陪我作甚?还不如你们年轻人在一块儿多说说话!好了,不讨你们嫌了,我寻你父皇去,他八成又侍弄那些花草去了。

    圣女笑盈盈地走了,宫女太监们一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暮青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头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个曾孤身走入敌营的女子,曾带着南图皇子嫁给神官的女子,曾逼神殿立碑扬功的女子,谋权半生,终掌神殿,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步步传奇?可谁能料到结局竟是这般

    这时,巫瑾在暮青身后深深一揖,歉意地道:妹妹勿怪。

    无妨,大哥叫我来所为何事?暮青回身问道,她原以为巫瑾今日叫她入宫为的是圣女的事,可听他之意,似乎另有要事。

    巫瑾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侍卫们,将暮青引入御花园深处,进了一座御亭。亭外有湖,巫瑾面湖而立,两袖迎风荡来,犹若寒雪扑面。

    暮青在亭外住了脚步,心头忽生不祥不感。

    妹妹也看见了,我自幼研习医道,却难医治百疾,实乃空有圣手之名。巫瑾语气萧索,回到故国,龙袍加身,他反倒比在盛京时更郁结难抒了。

    大哥有话不妨直言。暮青盯着巫瑾,开口时声音已沉。

    巫瑾回过身来,见暮青立在亭外,飞檐兽影拢在身上,似披甲佩剑,风姿凌人。他面露苦色,深深一揖,说道:自那日庆州官道上撒下谎言,愚兄没有一日不觉得愧对妹妹,我我知道妹妹在等什么,可妹夫其实没有旧疾,那非病症,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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