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遥寄相思-《一品仵作》


    第(1/3)页

    说话间,月杀侧身一让,庭前已传来了人声。

    慢点儿!慢点儿!这些物什一路上翻山越岭的,可经不起磕碰了。说话的是个妇人,语气带着股子泼辣劲儿,声音太过耳熟,耳熟到暮青以为听岔了。

    她怔在大殿门口,见殿值们鱼贯而出,手里捧着些盒子罐子,后头走出个壮实妇人和一个青年男子,妇人褐衣皂裙,精气爽朗,男子青衫疤面,神情激动。母子二人一入庭院便往大殿望去,见暮青孤零零地立在门口,妇人登时便红了眼,含泪叩拜道:妾身杨氏叩见殿下!

    男子也叩拜道:草民崔远叩见殿下!

    你们怎么来了?暮青疾步下了殿阶,来到杨氏面前就将她扶了起来。

    杨氏眼中含泪,面儿上含笑,说道:不止妾身,许多人都来了,殿下快看!

    杨氏往身后看去,这时,殿值们已捧着东西让到了两旁,后头的人显了出来,当先见到的便是两个宫人,小安子和彩娥。

    二人见到暮青同样喜极而泣,急呼叩拜。

    这一拜,将后头站着的孩子显了出来,孩子穿着身藏蓝胡袍,小辫子上坠着珠络,长高了,也长俊了。

    孩子身旁跪着一对男女,正是血影和香儿。

    暮青看着呼延查烈,怔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言词匮乏到了极致,似乎只会问这一句了。

    呼延查烈把脸转开,晚霞穿过玉树枝头,照得彩珠五彩光耀,孩子的眉宇间却仿佛罩着层阴云。

    暮青来到呼延查烈面前蹲下,发现蹲着看他,已经需要仰着头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长高了。

    呼延查烈看向暮青,蓝眼睛里寒光似刀,嗤笑道:你说要到南图走一趟,会尽早回来,本王也算长了见识,你们中原人管三年五载叫‘尽早’!

    暮青这一趟南图之行整整耗了一年半,加上三年之约和回国路上的日子,可不要五年?

    抱歉,是我食言了。尽管暮青与巫瑾定下这三年之约是有内情的,可此乃机密,暮青不能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食言就是食言。

    你食言的何止这一事?你答应要将公主嫁给本王的,等你回到汴都,本王都十岁了,何时才能迎娶公主?呼延查烈一本正经地问,好像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暮青却足足愣了半晌,不明白刚刚见面,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公主上了?再说了,她有答应过这件事吗?

    暮青的神态把众人看乐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小安子机灵地转开话题,笑着禀道:启禀娘娘,陛下担心娘娘久居神殿寂寞,左右又没个称心的宫人,故而将奴才和彩娥姐姐差遣来服侍娘娘。

    杨氏笑道:陛下知道比起御菜,娘娘更爱家常吃食,于是就召妾身进宫,问妾身可愿来神殿服侍娘娘三年。妾身还真过不惯在那县衙里当老夫人的日子,能再服侍娘娘,妾身求之不得。

    那你呢?你不在古水县当你的知县,怎么也跟来了?暮青看向崔远,她没听漏,崔远刚刚自称草民而非微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崔远惭愧地道:草民为官之后方知当官难,当一个好官更难。县政大到农事商事,小到家长里短,事务繁杂,却干系百姓对朝廷的民心。草民深感知县事之难,深感有负于圣上寄予的厚望,故而听闻娘亲要前来神殿服侍娘娘,便斗胆辞官,求圣上恩准微臣一同前来,跟随娘娘研习狱事,圣上准奏了。

    暮青闻言默然良久,她没看错人,这崔远真有一身傲骨!古水县是她的娘家,知县一职乃是肥差,他人要抢破头,他竟说辞官就辞官。他任知县已有两年了,明年六月任满三年,若政声颇佳,朝廷就会将他升调,眼看着要升官了,这人竟把官给辞了。如今南兴已开设科举取士,他回到白身,再想当官就得科考了,那一耽误可就不是眼下这三两年。

    好志气!好风骨!

    暮青道:志气可嘉,平身吧!本宫在神殿执政还有两年半,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崔远大喜,杨氏忙与儿子一同叩谢暮青。

    暮青问道:崔灵崔秀呢?

    杨氏道:回娘娘,妾身本想带着她们两个,可陛下说她们到了学规矩的年纪,于是便托了老王妃帮忙照看两年。

    老王妃说的是步惜晟的发妻高氏。

    暮青点了点头,汴都至中州有数千里之遥,大图尚未安定,崔家人的确不宜都来涉险,步惜欢如此安排是对的。

    了解了众人突然扎堆儿到来的缘由,暮青这才看向了殿值们捧着的东西。

    彩娥忙将锦盒一一打开,小安子禀道:启禀娘娘,这些是娘娘在宫中常看的医书手札,还有咱们朝廷刊行的《无冤录》,陛下知道您执政必治狱事,少不得此书,故而命奴才带来了。

    这几坛子是宫酿的梅酒,陛下说娘娘虽不好饮酒,但这两年守岁时总会喝一盅,中州神殿里纵然有这梅酒,也定然和咱们宫里酿的风味不同,故而命奴才带了几坛子来。

    这是四季衣裳各一十六套,陛下钦点的纹样,保准娘娘喜爱。

    这是陛下写给娘娘的书信,望娘娘亲启。小安子从殿值手中捧来一只明黄的锦盒,尚未呈稳,暮青就接了过去。

    这一封家书她等得太久,可家书甚薄,只有宫笺一张,诗句两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熟悉的字迹,运笔收锋却力道沉缓,他是在何种心境下写下这封家书的,她见信即知,故而许久未动。晚霞照着那字句,日月之辉竟有山海之重,让她执着信笺竟觉得沉甸甸的。

    奴才等人出京时正逢雨季,官道泥泞,车马难行,故而走了近半年才到,娘娘久等了!小安子说罢,率众再次叩拜。

    暮青看向庭院里这些熟悉的人,再将那些物件儿一一看过,许久过后才对殿值道:命司膳房加菜,做些中州风味的膳食。

    殿值闻旨鱼贯入殿,将膳案上已冷的菜食撤走,忙去传膳了。

    众人入殿后,香儿掌灯,彩娥归放四季衣裳,小安子将医书手札摆上案头,位置皆按照暮青在汴都宫中的习惯,一样未错。

    这夜,暮青为众人接风洗尘,不拘尊卑,尽皆赐坐。她命人开了一坛子梅酒,往年只在除夕夜里才饮一盅,今夜竟喝了不少。小安子和彩娥禀着步惜欢的起居琐事,血影和香儿说着呼延查烈练功读书饮食起居等事,崔远说起了一路上行经各州时那些可喜的见闻,杨氏捡着崔远为官这两年的糗事说给暮青听,瀛春殿里热热闹闹的,活似今夜便是除夕。

    暮青且饮且听,唇边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此生她都不曾如此开怀过。杯中酒,殿中人,她想念的都来了,只除了一个人

    如若今夜醉去,兴许梦里能够相见。

    这夜,暮青头一回醉酒,怎么入帐睡去的都记不清了。次日醒来,小安子和彩娥捧着新衣和醒酒汤笑盈盈地候在帐外,外殿的膳案上,杨氏已摆上了一桌家常粥菜,呼延查烈盘膝坐在案前已经吃起来了,他还恼着,看见暮青把头一转,小辫子上的珠络哗啦啦的响。

    神殿就这么热闹起来了。

    呼延查烈每日跟着月杀和血影两位师父练功,余下的时间跟在暮青身旁。他是异族王子,在汴都时,步惜欢不便教导他政事,他来到中州神殿,在学习政事上倒没了那些顾忌,毕竟大辽远在关外,与大图之间隔着北燕南兴,两国之间一无宿仇,二无战事之忧,故而群臣不会对暮青教导外族王子政事而反应过激。

    暮青索性在理政时将呼延查烈带在了身边,他已经七岁了,该接触政务了。关于政事,暮青也在边执政边学习,长老院为她请了三位侍讲,皆是颇有名望的学士。每到侍讲日,暮青总会带着呼延查烈一起听,除此以外,她也会亲自教导他,与他说说她记忆中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和她个人的执政领悟。

    那些属于前世记忆的历史事件和风流人物,暮青从前只当作知识储备,如今却有了政治层面的领悟。

    南兴在施行新政,大图四州也在改革除旧,故而暮青常与呼延查烈说起变法。从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宋之范仲淹王安石到清之康梁,皆有提及。

    你认为王安石变法为何会失败?这天午后,春花娇媚,暮青带着呼延查烈到水榭小坐,草木交掩,飞瀑势壮,二人的谈话除了在亭外护卫的月杀,谁也听不见。

    呼延查烈倚着亭栏,眉峰眼角挂满了鄙夷,宋神宗徒有富国强兵之志,却魄力不足,心志不坚,遇事即慌,朝令夕改,变法能成功就怪了!

    暮青听后心中甚慰,不是因为这番见地有多高明。她独独把王安石变法挑出来问,一是因为当时北宋在西北边事中屡屡失地赔款,这虽与当年大兴和五胡的边事情形不同,但同是中原国与少数民族间的战事,同在西北边关,可以与当今做一番比较。二是因为呼延查烈并非中原人,他背着家仇国恨,痛恨呼延昊,也痛恨大兴人,那颗幼小的心曾被复仇和杀戮所占据,自从见到他的那日起,她就在干预他的心理,希望能治疗他的创伤。今日有此一问,实是想听听这孩子会从哪个角度看待问题,倘若从狄人的身份仇恨的角度,他对神宗的富国强兵之志一定会抱有轻蔑心态,对变法失败会抱有幸灾乐祸之心。但他没有,他只是从一国之君的角度评价了神宗的过失,这说明这些年来,周围人的付出没有白费,他很好地成长了。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