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遥寄相思-《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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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觉得变法的失败绝非神宗一人之过,而错在君臣二人都急于求成。为了提高变法的效率,先是设置了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机构,剥夺了朝臣们的职权,后又为了铲除反对派,疯狂罢黜御史谏官达三十多人,使得朝廷成了新党的一言堂。后来又因监管不力,地方官吏借新法盘剥百姓,新党内部因政见利益等原因反目,本为富国强兵而施行的改革最终演变成了党争,背离了初衷,岂能不败?暮青谈了自己的看法,借机说道,你可记得我曾讲过贞观之治的故事?明君皆善于纳谏,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天子身边只有一种声音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会被蒙蔽吗?呼延查烈嘴上问着这话,神态却不以为然,我以前见过那些王臣奏事,他们各怀政见,终日高谈阔论,一旦谁的策论为王上所用,与其政见相左的人就会进谏批判,四处纠察执政的过失,大做文章,大加诋毁,甚至构陷于人,王帐里整日吵扰,烦人不休。本王倒是以为,为君不可优柔寡断,一旦择定治国之策,当意志坚定,贯彻不移,经年累月,必有良效。那些整日叫嚷的人既然不能与君王同心,留在身边何用?

    暮青闻言沉默了,她没急着辩论,而是忽然将话锋一转,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鹿,瞎了一只眼睛。有一天,它逃到了海边,发现海上一望无际,而海滩那边是一片树林,它很高兴,心想:‘我只有一只眼睛,海里不会有猛兽上岸捕食我,若在此生活,我只需要用一只眼睛盯住树林即可。’于是,它在海滩上住了下来,终日用那只瞎了的眼睛对着大海,用那只看得见的眼睛盯着树林,它果然过上了舒心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有个猎人乘船从海上而来,猎人看见了鹿,而鹿面向大海的那只眼睛却是瞎的猎人张弓搭箭,一箭将鹿射死,而鹿临死前却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一则寓言故事,与塞翁失马不同,这则故事听来有些可笑,鹿非人,岂会有人的心思?但呼延查烈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看着暮青,皱起了眉头。

    暮青道:诋毁构陷于人者乃德行有亏,自当贬黜问罪,可朝廷百官,政见与天子不同者难道皆是奸吏?你听老师们讲读,他们对治世之道各有见解,政见不同,却皆是忧国忧民的学者,岂能仅因政见不同谏言犀利而指责其与天子不同心?明君治国求一盛世,国富兵强国泰民安,与天下忧国忧民之士所求的有何不同?不过是政见不同,大道相同罢了。为君者,可以择选治世之臣,却不可堵塞言路,否则便会缺乏监督,滋生权臣,轻则不能及时匡正缺失,重则大患当前大意失察,实是百害而无一利!你记住,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百官乃天子的耳目,耳闻百声,目观百态,方能看得见全局,你若日后为君,切不可让自己成为那只瞎眼的鹿。

    这天午后,有关政事的讨论就在一番警言中结束了,暮青出了水榭,呼延查烈沉默地跟在后头,飞瀑声远去时,孩子仰头看了看天。天青无云,春日照着孩子的脸庞,那双眼眸湛蓝如洗,胜似天河。

    鄂族四州盛产稻谷茶叶蚕丝花果和草药,因以往锁国,故而商路不通,百姓农耕养蚕,多自给自足。

    暮青执政后,下令打通丝茶之路,鼓励通商,并一边上奏洛都朝廷,一边上奏汴都朝廷,请两国之旨开通边境贸易。

    在神殿内,暮青遍查四州舆图,翻看晴雨表,了解地势气候,发现中州南部至延州地带非常适合发展桑基鱼塘的模式,但她并未盲目施政,她先上奏洛都朝廷,请调农事水利方面的能吏,又命长老院举荐了四州兴农治水方面的官吏学者,而后同至流经中州南部和延州的江河下游实地考察,最终决定由朝廷拨款先在中州南部试行这一集种桑养蚕植果养鱼为一体,既能兴农又可治涝的新农政。

    除了打通商路推行农政治理水涝,暮青还下令刊行《无冤录》,指导官府仵作验尸和官吏办案。

    但由于从前神庙多用神证断案,不重验尸,四州仵作的技法和经验远不及南兴的仵作,暮青只好命四州州县官衙中的仵作分批前来中州进修,凡中州发了命案,亦或复核刑案时需要开棺验骨,暮青都会带上崔远四州官衙的仵作们和案发地的官吏一同前去,以期将平生所学授予众人,待她卸任后,仵作们可以收徒教子,将经验技术传承下去。

    嘉康四年孟夏,连日的大雨过后,中州城外的河道里飘起了一具浮尸。暮青带着崔远和呼延查烈来到河边时,州衙的官吏和仵作们已在现场候着了。

    刺史道:启禀殿下,男尸浮在江心,打捞船现已待命。

    暮青望着江心问:尸体浮在江心,距此甚远,你怎知是男尸?

    刺史道:回殿下,仵作说的。

    暮青看向仵作,仵作急忙跪禀:回殿下,小吏也是凭经验推断的。每年雨后涨水,河里便能见到浮尸,通常是男俯女仰,小吏以为此应是阴阳和合之理。

    暮青未置一词,只命仵作平身,命衙役随船夫撑船到江心打捞尸体。

    尸体打捞上岸后,果然是一具男尸。

    仵作松了口气,暗自窃喜。

    暮青蹲下身子,亲自解开了死者的衣袍,露出了死者健壮的胸肌和鼓胀的腹部,而后起身问道:浮尸通常是男俯女仰,那你们可知尸体为何会浮出水面?

    众官吏仵作皆露出不解之色。

    暮青道:因为人腹中有肠,肠道不洁,尸体的腐败通常是从腹部开始的,肠道胀气会使腹部膨胀,所以尸体浮出时是上身浮在水面上,下身沉于水下。

    为了能让众人理解透彻,暮青有意将肠道细菌一类的词换了种说法,而后接着说道:至于男俯女仰,并不是因为阴阳之理,而是因为男女的肌骨比重不同。男子的胸部肌骨比女子的重,而女子的臀部肌骨比男子的大,即是说,女子背面重,故而面朝上,而男子正面重,故而面朝下。但浮尸呈男俯女仰之态只是通常的情况,并不绝对,有时也会有相反的情形出现。

    这番话不难理解,只是对信奉神明的鄂族人来说是头一回听说,在众官吏和仵作还在琢磨这番话时,崔远已将暮青之言默默地记在了心里。自从来到神殿跟随暮青学习验尸断案,他养成了写日录的习惯,以便时常翻看,温故知新。

    但没过多久,崔远就发现了何谓学海无涯,欲为刑吏,他需要勤学苦练的还有很多。

    嘉康四年秋,庆州发一大案,一队前往两国边境贩丝的商人在途中被匪盗所杀,财物被抢劫一空。命案发生在丝茶之路上,一经传出,两国商队无不自危,暮青震怒,亲自督办此案,当她赶到庆州,看见官府依旧一个幸存者的口述画出的匪盗画像时,即刻命人将那画像从城门口揭了下来。

    嫌犯画像如此写意,怕是人从你府衙门前走过去,你都未必认得出!暮青一进州衙就将画像拍在了刺史的案头上,命人立刻去传那幸存者前来,并准备一张厚皮纸,一根细木炭和一块干馒头。

    纸必然是用来画像的,可官府画像用的多是普通的黄白麻纸,庆州刺史一头雾水,实在猜不透暮青为何要用厚皮纸,更不知细木炭和干馒头有何用处,但执政之令,谁也不敢迁延,刺史急忙命人置办。

    很快的,人传来了公堂,东西也都备齐了。

    那商队的幸存者见坐堂之人竟是神女殿下,紧张到口齿不清。

    暮青道:此乃大案,性质恶劣,唯有尽早抓获那伙匪贼,才能使商路安定,使其他商队免遭其害。本宫传你到堂不是因为怀疑你与匪贼暗通,而是此前官府的画像不甚清晰,本宫希望你再回忆一下那匪首的模样。

    此话听着是安抚之言,实则意在试探。

    那幸存者只是哦了一声,木讷地点了点头。

    暮青见其神态,排除了此人暗通匪贼的嫌疑,于是开始一边问一边画像。

    呼延查烈陪在暮青身旁,刺史和崔远立在暮青身后,见她铺纸于案上,弃笔弃墨,以炭为笔,一边询问一边在纸上作画。她初时下笔极轻,所问之言极尽详细,如:匪贼的脸型是圆是方额头是宽是扁颧骨是高是低,下巴是宽是尖。问及五官时则更为详细,如:眉势是扬是平还是八字,眉毛是长是短是浓密还是稀疏,有无断疤痣等特征;眼皮是单是双,眼睛是羊目蟹目还是三角目,眼瞳较之眼白是大是小;鼻子是长是短,鼻头鼻翼是何形态;人中之长短宽窄;嘴唇之大小厚薄

    许多细节,幸存者记得并不清楚,那天,他半夜到林子里解手,侥幸逃过一劫,至今惊魂未定,匪贼的相貌像噩梦一般印在他的脑海里,但那只是一个画面,他很难用语言描述准确。

    暮青并不着急,她画一会儿,便命人将画递给幸存者看。画是图像,记忆亦是图像,比语言更为直观,画得像不像,幸存者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不像之处,暮青就命他指出来,而后对画像进行修改。改画时,她不命人备纸重画,而是用那干馒头渣将炭迹摩擦去,随后就在原纸上接着画!

    在橡皮擦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西方人用干面包屑当橡皮擦,暮青找不到干面包,只能用干馒头屑,虽然比不上橡皮擦好用,但注意作画的力度和技法便可。

    此举此技令旁观者啧啧称奇,屏息静气,眼都舍不得眨!

    暮青却只管作画,她边问边画,边画边改,由粗入细,逐层加深。一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了一个头戴布巾,飞眉怒目,尖嘴龅牙的中年男子。

    暮青命人将画拿给目击者看,那人见画之后脸色煞白,指着画喊道:是此人!就是此人!

    暮青即刻又命人拿来一摞纸,照画临摹,只用了半日就画好了所有的画像,随后命人将画像紧急发往各县,张贴于城门,以便照画缉凶。

    前往案发现场勘察前,暮青对庆州刺史道:日后画像缉凶,须尽量写实,再画出那等张牙舞爪的画来,不必张贴于城门,贴去庙门便是,保准能镇魑魅魍魉,能止小儿夜啼!

    刺史一边擦汗,一边苦哈哈地应是。

    随后,暮青通过勘察现场和验尸,确定了匪贼所用的兵器和行凶的手法,推断出这伙匪贼胆大狠辣,手法娴熟,绝非初次作案,于是命四州翻查近年来未决之匪案卷宗,通过比较作案手法,怀疑这是一伙自平州流窜来的匪贼,打劫商队是事先计划好的。

    疑点随之显现,这伙匪贼犯案后将商队的财物洗劫一空,这其中不仅包括银两票据,还有八车丝茶。这伙匪贼既是惯犯,理应知道打劫货物不仅撤离时麻烦,事后还要冒销赃的风险,没有只打劫钱财方便。且暮青执政,断案如神,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一定会亲自督查,这些亡命徒理应懂得权衡风险才是,为何还要做险上加险之事?

    幸存者称,匪贼们将装载货物的车马赶下了林子,而后不知所踪。案发后,刺史府的捕快们在林子深处找到了被弃的车马,而货物不知所踪。

    暮青勘察了林子里的现场,发现现场只有进入林子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就像人与货物凭空消失了一般。

    八车货物颇重,人搬动货物,怎可能不留脚印?

    暮青心中起疑,仔细摸查现场周边,终于在枯枝落叶底下发现了车辙和脚印!

    这伙匪贼甚是狡猾,他们早就在林子里准备了车马,撤离时凭借人多,用枯枝落叶仔细掩盖了踪迹。顺着踪迹摸查,发现这伙匪贼赶着车马往庆州方向而去,在林子里走了约莫两三里路,随后上了官道。

    刺史道:下官这就命人盘查城门守尉,依近日车马入城的记录,定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伙恶徒!

    暮青冷笑了一声,望着庆州的方向问:那八车丝茶是运往边境贩卖的,若未卖而返,不会惹城门的守卫起疑吗?

    刺史愣了,正琢磨此话之意,暮青又问道:本宫问你,案发之后,你都做了哪些应急处置?

    刺史道:下官命人张贴画像于州县城门,命捕快严加搜查案发路段周围的山林村庄,又命各县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也到各钱庄和当铺下了协查公文,一旦发现有人持被害商队的票据前去兑换银两亦或典当贵重丝茶,立刻禀报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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