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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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时分,淮州刺史府里,暮青问政时住过的东苑屋中点着盏灯。

    步惜欢阖眸倚卧在围榻上,窗风拂来,袖影翻动。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灯架上的烛火摇了一摇,待火苗儿扶正,屋里已多了个人。

    “主子,监察院密奏。”月影边说边将密奏呈过了头顶。

    范通取走密奏呈到了榻几上,步惜欢坐直了翻阅密奏之时,月影已禀奏了起来。

    “启禀主子,如您所料,北燕使节团此番出使果然不止带了国书。探子们经多方刺探,查知大图帝曾微服出宫,在风月楼里见过北燕副使陈镇,二人所谈之事难知其详,刺卫们费尽手段才从北燕使节团的官船上刺探到了些许消息。据查,北燕的官船在沂东港开船前曾接触过一艘戍守远岛海域的战船,并从船上卸下一只箱子,里头放的是珍稀药材。”

    明知求亲必被大图拒绝而为之,主子认为元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为之,必有胜算在手,故而命监察院详查。可大图新帝即位后借清剿废后一党为名清洗大内,这三年来,随侍的宫人、暗卫皆是亲信,刺卫们很难从洛都宫中探听到消息,只能从北燕的官船上下手。官船停在英州港,远离洛都,守卫较之洛都皇宫和驿馆松懈许多,这才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是,查探到的消息叫人甚是不安。

    眼下,大图急需珍稀药材的人只有皇太后,而北燕的药材必定不是白给的。

    大图帝会不会……

    月影不敢将猜测说出口,他相信主子自有决断。

    步惜欢阅罢密奏,手一握一松,密信化作齑粉,窗风一送,如霜遮面。

    “魏卓之到哪儿了?”步惜欢倚回榻上,阖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回主子,魏大将军半个月前出了鬼风湾,这几日如海上风浪不高,也该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边儿呢?”

    “北燕帝驾应该下月初会抵达沂东。”

    “战船呢?”

    “也快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燕帝要遣使向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事在朝中引了动荡,消息一传过来,主子就命魏大将军亲率战船出海,以海上演武的名义穿过星罗诸岛进入东海,在南兴和大图的领海线上待命。雨季海上风急浪高,战船前两个月时常靠岛避风,故而航行了半年才抵达两国海域线。

    北燕使节团抵达大图英州港后,战船忽然奉旨出海,也朝两国海域线而来,名义同样是演武。与此同时,北燕帝下旨巡视江防,六月抵达了下陵江边。正巧,主子要六月出京,朝臣们对此颇为担忧,有人猜测北燕帝此番到下陵巡视江防,怕是料到了主子会前往岭南接皇后殿下回国,故而只等主子离开汴都,北燕便会兴兵渡江。但也有人认为六月正值雨季,江上风浪大作,北燕的水师还没有在雨季水战的能力,燕帝巡视江防很有可能是想将主子牵制在汴都,以便令使节团伺机谋夺皇后殿下。

    最终,主子命章都督严守江防,按原定计划出京南巡了。

    不久,江北传来了消息,北燕帝果然没有兴兵渡江,但却忽然下旨前往沂东巡视海防。朝中担心这只是借口,元修的目的很可能与求亲一事有关。

    这些天,来自朝中的奏折,以及来自北燕、大图和海上的密奏雪片子般,在皇后娘娘回国的这当口,局势忽然浑不见底,很难看清元修和巫瑾在图谋什么。

    月影窥视了一眼围榻,步惜欢仍然阖眸卧着,睡着了似的,唯有烛光在眉宇间跃着,时明时灭。

    “传朕旨意,明早起驾前往岭南,诸事依照行程,无需变动。”

    “是!”月影虽然不解,但他一贯不多嘴,领了旨意便要退下。

    步惜欢却忽然道:“传替子来。”

    月影刚要退下,听闻此话步伐一乱,下意识地窥去一眼。

    步惜欢起了身,目光落在榻几上,轻轻地抚着桌面,五年前那人留下的气息仿佛化作月光窗影,近在眼前,却穿指而过。

    月影敛目垂,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同是这时辰,辇车出了洛都宫门,巫瑾回到了延福宫。

    太后已经安歇,大殿门口却立着个人,红裙迎风而舞,如夜里盛开的火莲。

    “她走了?”姬瑶问。

    “嗯。”巫瑾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大殿经过姬瑶身旁时并未停步,只是边走边道,“下月初八启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姬瑶回身看向巫瑾,嗤笑道:“然后呢?我就在这深宫里被幽禁着,虚度一生,直至终老?”

    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头,“你若去了,一旦事败,兴许会死。”

    “死?”姬瑶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嘲,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我生为鄂族女子,自幼立志,却遭幽禁,至今一事无成。死?死有何惧?自古能留名天下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姬瑶就算赴死,也要死而有声!”

    *

    九月初七,送嫁仪仗启程前日,一队茶商进了钦州石沟子镇。

    这镇子是大图的铁矿重镇,镇西面有座石山,盛产铁矿,山后有条山沟子,建有一座关押重刑犯的苦牢。官府常年驱使重刑犯和雇佣役夫开山采矿,石沟子镇上住的多是役夫的家眷,干着脚店、打铁的营生。

    傍晚时分,黄风遮着晚霞,镇子上空蒙着层风沙,街上混杂着一股子铁腥、汗臭、马粪味儿和酒食香。店家在街上招徕着顾客,见有商队运着货物行来,急忙上前抢客。

    商队规模不小,有马二十来匹,车五辆,东家、随从、护院及镖师等五十余人。东家是个白衣少年,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镖师们在马背上提刀冷顾,任店家们如何争抢拉扯,连那白衣东家的衣角儿都碰不着。

    这冷森森的架势惊了镇上的店家,街上很快静了下来,许多人出来看热闹,都想知道这东家什么来头,竟比矿上的监军还牛气。

    镖头冷冷地道:“我们东家不喜吵嚷,镇上哪家客栈宽敞,能容得下我们的人马货物,带路就是!”

    镇子上的客栈比不得大城的,最大的客栈也没有门楼雅设,只是后院儿宽敞些,能拴马停车,且有几间大屋,里头儿是通铺,一间屋子挤一挤能睡十几二十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安顿了下来,天刚黑,商队的人来到客栈大堂用饭,大堂里摆的是老旧的方桌长凳,众人围桌而坐,小二忙活着上菜。

    掌柜的到主桌前敬酒,堆笑着打听道:“这位东家好气度,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问话间,掌柜的窥了眼白衣东家身旁,他身边坐着个锦衣孩童,孩童低着头,腼腆得很。

    自边镇贸易开通之后,镇子上常有商队往来,可从未见过带孩子的商队。

    “洛都。”白衣东家道。

    “哟!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掌柜的急忙拱手,心道怪不得!都城遍地达官贵人,这东家必定是有来头的,于是套起了近乎,“近来都城的盛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明日就是神女殿下回南兴的日子了。上个月,殿下率军路过镇上,就是打小人客栈前的这条街上过的,东家歇在小人店里只管放心,店里的酒菜虽然比不得都城的精细,但保准肉香酒醇,姑娘热辣!不是小人吹捧,这镇子上的姑娘啊,身段儿不比人差!不知东家可需解乏?”

    不料东家尚未开口,镖头便道:“我们东家成婚了,夫人有命,不得在外沾花惹草。”

    东家被抢了话竟然不恼,反倒淡淡地笑了笑,咬着“夫人”二字道:“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回头给你在夫人面前请赏。不过,话说回来,我成婚了,你又没成婚,你可需姑娘解乏?”

    镖头听见那“夫人”二字,先是面容一僵,继而脸色铁青,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

    “你不需要,兄弟们需要。”东家自顾自地说罢,对掌柜的道,“把姑娘们唤来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赶忙唤人去了。

    过了片刻,酒菜刚上齐,一二十个姑娘就从街上涌进了客栈,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忽然就亮堂了起来。

    姑娘们显然得了提点,一进大堂就绕开主桌,直奔镖师们去了。

    到了桌前,姑娘们散开,往镖师们腿上一坐,斟酒布菜,陪聊逗乐,气氛霎时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越是热闹,越显得主桌气氛冷清,一个粉衣姑娘往一个镖师怀里偎去,娇声道:“镖爷,你们镖头好臭的一张脸,奴家怕……”

    镖师哈哈大笑,“我们镖头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不成?”

    ……

    这顿饭吃了约莫半个来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掌柜的搓着手道:“各位镖爷,要是想快活,小店有上房。”

    砰!

    镖头闻言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寒声道:“行了!酒也喝了,乏也解了,明早还要赶路,今夜早些歇息。”

    姑娘们顿时哀怨了起来,粉衣姑娘泪眼涟涟地道:“镖爷,您舍得奴家吗?”

    镖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姑娘,我们镖头话了,这趟镖是大活儿,不敢纵乐太过,等运完镖回来再找姑娘快活。”

    说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粉衣姑娘顿时眉开眼笑,拿了银子就招呼姐妹们走了。

    东家带着孩童径自回了上房,镖头安排人守夜,随从们忙着为东家打水沐浴,其余人等皆回房中歇息了。

    二更时分,客站打烊,大堂后院儿都安静了下来,掌柜的回房睡了,小二在柜台后打着盹儿,上房屋里,一道黑影从西窗跃入,轻如黑风,落地无声。

    屋里,东家未眠,镖头也在,而跃进屋中的人正是今夜被粉衣姑娘缠住的那名镖师。

    “主子。”侍卫一落地就跪了下来。

    “嗯。”暮青未更衣,也未摘面具,仍是一副少年东家的模样,问道,“如何?”

    侍卫道:“是探子,手段没新意,也就手法还算老练。”

    “看来就是今夜了。”暮青倒了杯茶,却没有品茶之意,只将茶水搁在桌子上,从怀里取出本医书来,说道,“那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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