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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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令下去,今夜都打起精神来。”月杀吩咐道。

    “是!”侍卫领命之后就自西窗跃了出去。

    月杀来到窗边倚墙而立,将房门、窗子和屋里的一人一物皆纳入了眼中。

    呼延查烈把腿一盘,坐在圆凳上打坐了起来。

    夜静如水,夏虫争鸣,梆鼓从二声敲到三声,茶水从热气腾腾到茶釉暗结,屋中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子夜时分,三更的梆鼓刚敲过两遍,虫鸣声未止,桌上的茶水却忽然泛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

    “怕吗?”暮青问着,眼却未从医书中移开。

    “会比王族政变那夜可怕?”呼延查烈连眼都懒得睁。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她不该带这孩子同行的,但还是带上了他。他是个想成大事的孩子,一生都要与凶险博弈,带他经历凶险才是更长远的保护。

    说话间,茶水泛起的涟漪已大了起来,虫鸣声止住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小二被惊醒,揉着涩的眼睛往外望去,见火把的光亮从门缝儿里透了进来,门外却没人叫门,只有森冷的铁甲声。

    “怎么回事?”掌柜的披着件外袍从后院匆匆地进了大堂,一边问一边往外看。

    小二傻站在柜台后,不敢答话,只知摇头。

    “门外的可是官爷?”掌柜问了一句,但没有得到答音,于是提心吊胆地往门口走去。

    手还没碰上门闩,大堂内忽然掠来两道人影,揪住二人就退进了后院儿。

    侍卫将受惊的掌柜和小二推入柴房,冷声道:“安静待着!想活命的话,听见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

    说罢,就将房门关上了。

    柴房的门关上的一刻,客栈的门轰然倒塌,弓手们闯入大堂,张弓搭箭,淬了毒的箭矢泛着幽光,齐指上房。

    一个将领率兵涌入大堂,还未下令上楼,上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神甲侍卫们执刀而出,凭栏护驾,暮青领着呼延查烈从屋中走出,立在楼梯口看向了大堂。她面色波澜不惊,目光所及之处,弓手们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弓弦。

    “来者何人?”暮青当先问。

    将领暗暗地握紧了长刀,他率兵闯入客栈在先,气势占据上风,本以为暮青会闭门不出,由神甲侍卫拼死护驾,却不料她打开房门,镇定行出,先声夺人,也夺了他们的气势。

    这女子果真名不虚传!

    将领先制人却输了气势,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回话,气氛就这么陷入了死寂,紧绷的弓弦声仿佛双方的拉锯之音。

    这时,一道答音忽然从客栈外传来,“都督的老熟人。”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话音落下时,围住客栈的铁骑已让出条路来,两个黑袍人走进了大堂,风帽一摘,露出两张面孔来。一人鹤白须,仙风道骨,是个老者,而另一人花信年华,眉目之韵叫人一见便能想起江南的云烟弱柳,那眉那眼,还真是熟人。

    沈问玉!

    沈问玉的目光顺梯而上,落在暮青那张粗眉细眼的脸上,烛光昏黄,往事如烟,她经常想起那年三月盛京的雨和那年六月葛州的火,那雨是一场浩劫,那火却是涅槃。上苍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的苦痛都源自一人,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与这人再见的场景,今夜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督没想到吧?你我今生能在此相见,而且还是这等场面。”沈问玉笑着问道,气色红润,全然不似病弱之人。

    暮青并不意外,沈问玉在大皇子府出任谋士时深得宠信,南图自古就多神医圣手,巫旻命御医院的圣手们为她诊疾解毒也在情理之中。

    “是没想到你当年竟能远渡重洋,来到大图。”暮青说话间将面具摘了下来,说道,“你我数次交锋,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不过,以此面貌相见似乎还是第一次。”

    沈问玉道:“是啊,当年在古水县时,是我怕见都督,后来在盛京时,是都督怕见我,你我数次交手,不是隐于幕后便是对面不识,今夜相见还真是第一次。”

    二人隔着大堂叙旧,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如果不看这满堂刀箭的话。

    “不过……今夜只怕也是我与都督最后一次交手了。”沈问玉忽然将话锋一转。

    暮青扬眉不语,毫无惧色。

    沈问玉道:“想当年,我三次败于都督之手,屡折不挠,忍辱负重,终成今日之事。这一回,是都督败了。”

    “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败了?”暮青问。

    “就凭我们的人马已经将客栈包围了,凭这石沟子镇早已在我们手中,凭都督身边这区区五十护卫就算杀出客栈,也杀不出镇子。”沈问玉笑吟吟地扫视了一眼凭栏戒备的侍卫们,说道,“神甲军,身披神甲,袖藏冰丝,刀枪不入,削铁如泥。可你们终究是肉身凡胎,我不信你们个个儿铁臂铜颅,百毒不侵。”

    侍卫们听闻此言,面色如铁,无动于衷。

    沈问玉看向暮青,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能掌控此镇,还得多谢都督。大图皇帝即位之初血洗大皇子党羽,我们无处安身,苦无对策,不料都督执政鄂族后下令开通丝茶之路,得两国通商之便,这镇上常有商队往来,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我们在镇子上开了青楼,慰劳监军和来往的商队,矿山上的将士们成日对着一群囚徒役夫,没半年就被温柔乡给拿下了……上了大皇子的船就是大皇子的人,不止这镇子,那矿山、那苦牢,也早就是我们的了。多亏了那座矿山,我们积蓄钱粮兵马,招买来往行商,这些年,我们的人不仅掌控了许多矿商要镇,连朝中都有我们的眼线。这一切,都督功不可没。”

    听着这番话,暮青漠然不语。

    沈问玉忍俊不禁,轻笑道:“都督或许不知,你从离开洛都的那天就被我们的眼线盯上了,你以为你易着容,就无人识得你?都督这张脸啊……我可是日夜都不敢忘呢!想当年,你一介贱籍只身从军是何等的孤勇无畏,而今你身份尊贵,南兴皇后、大图神官、镇国郡主……呵!侍卫们紧张你的安危,一路上岂能不露破绽?就像今日傍晚你们刚进城时,店家们连你的衣角都摸不着,哪个商队如此戒备森严?都督眼里越是装着天下朝局,就越是看不到贩夫走卒,越是习惯了有人护驾,就越是习以为常,乔装出行,人人都能看出你是贵人,唯有你察觉不出。说到底,贵人的日子过久了,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出身,遗憾的是,都督也没能免俗。”

    暮青依旧不出声。

    沈问玉朝暮青盈盈一福,说道:“你我相识已久,我今夜也算是让都督输个明白了,还望都督莫要嫌我聒噪,更莫要后悔。”

    “后悔什么?”暮青睨着沈问玉,眸光依旧淡然无波,“悔不该开通两国贸易,让你们得了钻营之机?我也望你莫要太看重自己。你对你自己而言固然重要,但你若认为对朝廷而言,你们重得过国家安定,百姓安居,那就是你们太看重自己了。开放贸易市镇,惠及两国百姓,朝廷岂会为了杜绝蝇营狗苟而废利民之政?农有其兴,水得其治,商路通达,民富国安,何悔之有?”

    大堂内烛光昏黄,老旧的楼梯竟恍若御阶,女子一袭白衣负手立于高处,目光睥睨,气度卓然。

    沈问玉幽幽地一笑,目光终于寒了下来,“这就是我最厌恶你的地方,满口天理公义、天下万民,世间就你一个忠义之士,旁人皆是奸佞宵小。”

    暮青道:“错!古往今来,世间从不乏忧国忧民的治世贤士,也不乏舍身忘死的忠义之士,我只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的人,不敢食民脂而不为民,更不敢妄称忠义。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心怀志向,并与天下间那些忧国忧民、舍身忘死的贤人义士同一信仰罢了。”

    “信仰?”沈问玉听见笑话一般,嗤笑着问道,“信天理公义吗?我要信天理,早死在江南沈府里了!天理不曾助我,我信天理何用?天下万民于我无助,我何必怀那为民之心?”

    暮青缄默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就是她和沈问玉了。

    沈问玉道:“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我的确生而有志,只不过,人生际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志向。如今,我志在更高处。”

    “哦?”暮青扬了扬眉,问道,“那你擒住我后,打算如何用我达成你的志向?”

    沈问玉也不问暮青怎么就笃定她要擒她而非杀她,只是笑了笑,神情既盼且怨,“擒住你,我就能见到我想见的人,雪我从前之恨,成我今后之业。”

    “你想见的人?元修?你想用我威胁元修?”暮青问。

    沈问玉道:“我只是想让他来见我,我过誓,终有一日,无需我求见,要他来见我!此誓我可是一日未忘。不瞒都督,早在北燕使臣抵达英州港时,我就传信给他,告诉他我一定能擒住都督,若他不来见我,都督被别人抢了去,亦或死伤在我手上,可莫要怪我。他会来的,为了你。”

    沈问玉幽幽地看着暮青,这话她本可以不告诉她的,可她觉得说出来快意,“你可知我为何早就知道能擒住你?因为你我再聪慧也终究是个女子,心有所属,便会方寸有失。当年,我被情所迷做下蠢事,将自己蹈入险境。而你……你与南兴帝分离数载,夫妻相见在即,却半路杀出个北燕使节团搅局,你岂能不担忧他们坏事?岂敢置身明处,由送嫁的仪仗护送你回南兴?你一定会乔装先行!所以,在他下旨遣使来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机会已至,不论他有何图谋,你今夜败于此镇,都算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轻微地蹙了蹙眉,这是她今夜遭围后初露喜怒,眉心里仿佛锁着缕缕烛光,似杂乱无章的心绪。

    沈问玉看着暮青的神情,目光幽沉,冷冷地问道:“都督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刀剑相见?”

    暮青转头看向客栈窗外,似乎在估算着能否杀出重围,谈天般地道:“对你有用的人只有我,一旦我束手就擒,除了我和查烈,其余人都得死。这些年,侍卫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是绝不会把他们的性命白白送给你的。刀剑相见吧,能不能生擒我,看你的能耐,能不能保住级,看你的命!”

    沈问玉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出镇子?”

    “你们也不一定杀得出去。”此话颇有深意,暮青睨着大堂中的弓兵们,问道,“张了这么久的弓,手臂可酸?”

    弓兵们岂止手臂酸,连腿都跪麻了。

    那将领转头看向弓兵们,见众人满头大汗,手脚颤抖,弓已经张不开了,不由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暮青和沈问玉聊得太久了。

    他猛地仰头看向暮青,眼中惊涛翻涌——人言英睿皇后清冷寡言,她和沈先生聊这么久,莫非不是因为宿敌相见,而是有意为之?

    “闲话无用!还不动手?”于先生急声催促,此乃英睿皇后,纵有重兵围之,也要防她逃脱!

    迟则生变!

    沈问玉冷笑道:“你眼下能使的也只有这些雕虫小技了,既然你不愿束手就擒,那就让我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吧!”

    说罢,她手刀一落,急忙后退!

    “放箭!”将领一声令下,毒箭嗖嗖射出,却像被风吹打了似的,歪斜无力,连上房外的栏杆都没碰着。

    弓兵们张弓太久,这箭一放,手筋顿时如同被弓弦拉断了一般剧痛难忍,加之腿已跪麻,后退补箭自然慢了一步。

    就在这稍慢之际,将领扬刀喝道:“杀上去!”

    百十精兵黑水般涌上了楼梯,月杀率一队侍卫护住暮青和呼延查烈,其余人杀下了楼梯。

    区区百十精兵岂是神甲军的对手?眨眼的工夫,人头齐飞,血泼大堂,屠杀吓破了弓兵们的胆,纷纷丢弓弃箭,往客栈外逃去。

    沈问玉和于先生已在长街上,二人坐在马上临高望去,见几个弓兵从客栈飞出,街上的铁骑兵刚打马避开,一颗人头就从大堂里飞了出来,砸在于先生的马下,鲜血泼红了马蹄。

    战马扬蹄长嘶,于先生急忙安抚马匹,这时,街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斥候小将尚未驰到客栈门口,慌乱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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