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天下》序章-《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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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处那春风也不禁脸上一红低声便问:“大……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缺口您一会儿要差人修补吧?”白璧暇摇了摇头径道:“不会。”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取修补?可是没钱么?”

    白璧暇凝望着春风微笑道:“姑娘你想变成‘孟姜女’吗?”

    “孟姜女”三字一出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竟是哑口无言。白璧暇一笑道:“姑娘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春风怯怯低头答不上话却听浙雨道:“大人那……那些鞑子还会再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

    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

    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忽见地下有只油布包当即俯身拾起问道:“这是谁的东西?”那爹爹转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忙道:“等等那……那是我的东西。”

    那白璧暇不急于归还只打开了油纸包细细检视沉吟道:“这可是海图?”那爹爹支支吾吾:“这……这图是捕鱼所用没啥要紧……你……你快还给我……”那白璧暇沉吟半晌道:“爷台贵姓?”

    那爹爹咳道:“在下……在下姓方草字正禹。”白璧暇斜了他一眼便将海图塞了回去微笑道:“既然是宝贝那便找个地方藏好吧别老是放在身上容易给人抢夺。”

    此地无银三百两看人家何等眼力一眼便给看穿了。那娘亲叹了口气晓得丈夫是个草包她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对了老二呢?怎地又不见了?”

    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牒逼得爹娘行险出关遇上了蛮匪只是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甚惨重竟然给马蹄踏断了肋骨。那娘亲担心二儿子的伤势正要起身去找却听碧潮道:“娘二哥在那儿。”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月光下王旗飘扬正是最早见到的那面“日月旗”旗下掘了个深坑坑旁躺着一名老卒身旁则蹲了个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

    白璧暇缓缓走上全家人也都跟了过来只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低声道:“军爷这人是谁?可是你的下属?”白璧暇摇头道:“不是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惊:“前朝?”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这是永乐大帝的部将!闻得此言众人全都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天寿山”。

    那娘亲低声道:“这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了?”白璧暇道:“他原本就有病。”春风讶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是来等死的。”

    全家人吃惊不已齐声道:“等死?”白璧暇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指向四野众人顺着他的指端望去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毫不起眼。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并未言语众人却也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将士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希望能将自己葬在永乐大帝身旁永远陪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照在成千上万的土丘伤更显得苍茫凄凉一片寂静间忽听那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仰起头来遥望长陵天寿山轻声道:“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永乐帝早已驾崩斗转星移改朝换代现今中国至高的之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暴君而是宽大为怀的隆庆大帝。

    老卒垂垂将死双目紧闭听得对方答话便又睁开了眼缝他见那孩子蹲在一旁凝视着自己便勉力举起手来抚摸他的小脸蛋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他紧握那老卒的手泪水却流了下来。一旁春风蹲了下来道:“这位爷爷他姓方家里行二取名叫做子敬。”

    那老卒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好名字……”猛听啊的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号叫那娘亲大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白璧暇拦住了听他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

    那孩子虽说勇敢咳疼痛催心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那老卒安慰道:“乖孩子不哭、不哭……”他喘了一阵转望春风道:“你们是哪里人?是……是南方人吧?”这回轮到春风迟疑了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低声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愣道:“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

    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那老卒颤声道:“浙江……浙江海宁人?姓……姓方?”那爹爹低下头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全数围拢过来。那碧潮不知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场面急转直下已是鸦雀无声只间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犹疑却听白璧暇道:“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爹娘互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众军士便也还刀入鞘不再多言。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儿子:“海生快带你弟弟过来咱们要走了。”

    那海生行上前来揪住了弟弟喝道:“走啦!没听爹爹叫你?”那二弟给他拉起身来正要离去小手却给那老卒拉住了。

    二弟转头垂望只见那老卒泪水直流口唇喃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仿佛深受出动登时甩脱了兄长的手来到那老卒身边。那海生皱眉道:“老头你要干啥?”

    那老卒勉强提起手来喘道:“孩子……过来……过来……”那孩子依言靠近只见那老卒举手至颈缓缓取下一条项链道:“这个……这个给你。”

    海生微微一凛忙低头来看却见弟弟手中多了一条链子古旧铜绿上有刻文依稀穿在一柄钥匙上他咦了一声正要抢夺细看占为己有忽然脚下一个不稳扑跌在地竟给二弟绊了一跤。

    那老卒呵呵喘笑将那项链套到二弟的颈子上道:“乖孩子……替我……替我好好看着这条链子千万……千万别给别人……”那二弟垂下头来默默抚摸颈中的链子已然答允了。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家人透着古怪可要查上一查?”白璧暇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查得?至多不就是那回事何必大惊小怪?”一名部属低声道:“那钥匙又是什么来历?可要我去问问?”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属得肩头安抚道:“相信我。永乐朝得东西少碰为妙。”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招灾愆免遭殃众人便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

    白璧暇本已来到马旁就要离去听得此言便缓下脚来那下属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要不要一起埋了?”白璧暇微微沉吟当即返身走近双手叉腰凝视着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沉吟半晌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在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到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

    那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

    白璧暇沉吟道:“他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为生。咱们问他姓甚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

    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破旧衣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毫无线索。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份白璧暇也没辙了正要命人掩埋是受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移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止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绣驳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是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乃是‘燕山八虎’之一。”

    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年轻时曾北伐蒙古、南征交趾甚且俘虏过安南僭主竟是前朝先锋猛将之一。

    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份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

    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声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

    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

    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个铜板?”

    “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个铜板身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行。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

    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

    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到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天寿山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入日月旗中轻声道:“诸位这就是我辈武人的榜样。”当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在夜晚固然看不到日光连月儿也隐遁不见这片大汉江山竟是如此黑沉无情。白璧暇冷冷瞧着夜空忽然举起手来传令道:“燕山卫!施放号炮!”

    砰砰数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焰火中照得天光地明大地璀璨。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撒到那老卒得身上将他慢慢掩埋了。

    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咱们要给他立碑么?”

    “立什么碑?”白璧暇笑了笑回望那下属一眼道“你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指着长城那段倾坍缺口微笑道“隆庆天下啊。”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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